“服药的事交给路尼就好了,我是来问你几个问题的。”
米诺斯懒散地抬了下眼皮:“我不记得我和谁有过预约。”
“你明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差点也要像拉达那样走上去掐他衣领,“该死的米诺斯,你故意把我引到核心,那里是禁区吧?有没有哪条规定是普通人不能私拆资料库的文书,这样我就能顺理成章地从你这里获罪……”
他咧开嘴,看起来十分得意:“那也是你应得的——我有警告过你不要乱跑。”
我一下子怔住了。“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他干脆坐起来,保持着抱手的动作。我顺势说下去:“那么——雅柏菲卡,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把这个人推到我眼前,他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能让你不辞辛劳地向旁人灌输他的事迹——”
“啊,那和你有关系吗?”他的语调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火大,一个徒有其表的混蛋。
“他从没真正存在过,这很矛盾,法官。你想让他成为在这片土地上真实生活过的人,一面诱使我循着你的思路去具体化这个形象,却又无所顾忌地陷我于险境。如果你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那又为什么要耗费那么大的精力给我植入有关他的概念?”
他睫毛轻轻扇动,似乎是有所动容。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改了主意。
“带我去皇家玫瑰园,我要知道鲁格尼斯的一切。”我明确告诉他。
他像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事,笑得极为猖獗:“你难道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我的犯人?”
“拉达曼迪斯——以及他的手下,我委托了他们帮忙查我的案子。事关令弟,那群人跑得比猎犬还快,现在他们可能已经离开克里特,在法院里翻找卷宗了。”我索x_ing和他摊牌到底,“怎么样,米诺斯法官,他们可不认为你的行为能代表公义。”
他看向我,紫罗兰色的眼睛魅惑而危险:“我不吃要挟。”
“我可不敢要挟你,”我终于露出些笑意,“如你所见,我也许在核心里犯了禁忌,贸然举报你对我没有好处。”
“所以——?”他拖长声音问我。
“拉达在你身边留下了密探,只有我能够直接找他们对话。不过我可以在拉达发难之前稳住这些人,替你打好掩护,前提是你得跟我商量好对策。”
“你是说——你想找我合作?”
“只是暂时。”我回答道,“在岛上我可以继续装作你的犯人,大方向上听从你的安排;你保障我打探消息的自由,必要时提供帮助。”
他哼了一声:“怪事。”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好几种关于赛奇遇刺的说法?我承认自己是个好奇太过的人,抵不住周围人再三给我出谜题;上面所有的约定只在这里成立,但是出了克里特会怎么样,你我都不必保证。”
不问对错,只看得失,他抬抬眉毛,对这个提议有点感兴趣,不过仍然补充了一句:“这就是你和他不一样的地方——他从来不会让自己认定的事物去迁就所谓的利益。”
我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在说雅柏菲卡。“不要拿他和我比。”我冷冷地提醒他。
眼前亟需解决的是多年前的刺杀疑团,米诺斯对此含糊其辞,我也并不指望他能说得清楚。我要求单独拜访雅典片区的知情人,他同意了。
很快我就定下了第一个目标——雅典大法官希绪弗斯。
***
白天宾客们不会在克里特岛停留,我所期盼的只有希绪弗斯能够赶在夜幕降临前来到这里。好在我先撞见了卡路迪亚,他很热心地为我指路,告诉我希绪弗斯今晚会一个人去花园旁散步,并要我早半个钟头等在那里,以防有失。
但我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那边交谈,不知是谁抢在我之前就约了希绪弗斯。
贸然打断对方谈话着实不妥,我藏在回廊之后稍作等待;这时候其中一人突然往前走了几步,远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我心头蓦然一紧。那是上次在集会上闹事的德弗特洛斯。
他已经换上一件湖蓝色的短衫,举止间早没有先前的桀骜,俨然变作了另一人。起初我还以为他抓住了什么把柄来勒索希绪弗斯,但没多久我就听见他说道:“多少年了,我知道每当心里有事,你就会到这里来……赛奇法官……他临走前还好吧?”
德弗特洛斯的话里满是倦意,尽管他说话声音很低,致使有些字句我听不太清,我还是能够感受到他对希绪弗斯的无限愧疚。
“他从没有怪过你。”希绪弗斯鲜有在人前表露出如此柔和的一面,“我们都知道,白礼法官也知道……你永远是雅典的骄傲。”
德弗特洛斯平常的体量堪比拉达曼迪斯,而此刻他怅然若失,这几句话更令他难以把持;他蹲下来,委顿成低低的一团。“很好。”他靠在希绪弗斯腿旁,“这样就很好。”
“但是其他人——”希绪弗斯叹着气,眉眼间些许伤感一闪而过,“他们会理解你的。”
“我没所谓的。”德弗特洛斯苦笑,“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谅解,我宁可不要。”
希绪弗斯像是早与他通了心神,不管对方的话如何晦涩,都能第一时间给出回应:“我相信光y-in不会辜负它的子民。况且,我以我名担保——”
德弗特洛斯抬起眼睛:“Sisyphus,传说中绑架了死亡的国王,最终遭到神罚,每天把巨石推上山顶,永恒而无益地重复劳作,——它不适合用作好的比喻,但于你却意外地贴切。”
“比起这个,我更愿意以贝努鸟作为自己工作的象征。”希绪弗斯不急不缓地答道。
我的思绪飘向远方,那是埃及神话里不死之鸟,从奥西里斯心脏中诞生,栖息在奔奔石圣柱上,每一次燃烧都能得到新生。
德弗特洛斯果然宽慰许多,他不再瑟缩,撑起身坐到希绪弗斯旁边。“抱歉,我还是学不会怎样替自己辩解……”
“我懂你,我懂你的。”希绪弗斯轻轻拍着德弗的肩,“你只是气我那么爽快就接任了法官。但是雅典需要人照护,我们不能再麻烦白礼——”
“希绪弗斯……”他低声说道,半张脸都藏在y-in影里,“我们一直都是朋友,不是吗?”
“是的,当然是——永远都是。”希绪弗斯握住德弗一边手掌,然后他笑了,“替我谢谢你哥哥。”
就这样,德弗特洛斯最后的戾气也溶解在对方温润的笑意里,他闭上双眼,像得到了救赎,沉醉于宁静的欢喜中。
我完全摸不清德弗特洛斯此刻的反常行为,不论接下来再看到什么,眼前的情景都足以刷新我的认识。同样令我困惑的是德弗特洛斯随后的动作。他把目光投向天际,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说话;然后他转过来面向希绪弗斯,神色变得凝重。
“风暴就快要来了。”
说完这句话,德弗特洛斯就起身同大法官挥手道别。希绪弗斯目送他一步一步离开,直到他消失在树林外的黑暗之中。
“打搅了,希绪弗斯法官,我是米诺斯法庭的委托人。”我等德弗特洛斯完全走掉以后,才从走廊后现身,一面向希绪弗斯走去。
“是这样的——有关雅典法院的一些问题,我想来请教你一下。”
希绪弗斯没有说话,他突然抽搐起来,挣扎几下,倒在了地上。
第5章
刚上任三天的雅典大法官希绪弗斯就这样死在我面前,而我成了现场最后见到他的人。
事发没多久希绪弗斯的护卫便找到了他,当然还有徘徊在不远处犹豫着是否向他人通报的我。
米诺斯发着高烧,案件审理本应交给路尼,但拉达曼迪斯还没有离岛,他代替路尼行使了准法官权限。很快拉达就在克诺索斯旁临时搭了个审讯台,他坐在我正前方看着我,一脸严霜。
希绪弗斯的检验报告出来了,全身没有致命伤口,但在他的血液里发现了铃兰毒甙与毒醇甙。这是两种植物毒素,因此他被初步鉴定为中毒;只是当事人很可能早在几十分钟前就接触过毒物,突发x_ing的肌肉松弛导致了窒息,等有人赶到时已经没法再抢救。
其他结论暂时还得不出来。克里特岛屏蔽了与外界的联络,拉达他们没法使用更精密的仪器剖析死因,所以委托法医团队好生看护,准备把希绪弗斯带回雅典做进一步检查。看来魔山并不是所谓的人间乐园,没有神识库的严密监视,岛上迟早会出事,并且死无对证。
但我不能这样对拉达解释。事实上我对希绪弗斯的意外死亡充满了惋惜,不仅是我再也无法从他口里获得信息,还因为他一开始就给了我极其良好的印象,他的彬彬有礼与米诺斯法官形成了强烈对比。
自然而然地,我成了第一嫌疑人。雅典来的市民坚持要法庭还他们一个公道,叫嚣着严惩凶手,有人甚至把从前的赛奇遇刺案与此事相提并论,而我俨然就是十恶不赦的阿斯普洛斯。
拉达曼迪斯对我极度不信任,但他难得没有在事发以后立刻宣布我的罪行。我知道他在顾虑我的身份,米诺斯对我的非法逮捕始终是悬着他头上的利剑,否则他将以我服刑期间杀人为由,把我直接投进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