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苏哥八剌挨了一击,嘉绶早吓坏了。张思远是皇帝身边亲信的宦官,他在宫中是常见着张思远的,下意识便喊出来。
既然有七皇子出头,张思远也不得不行礼回应。
“七殿下平安归来,实乃我天朝之幸。”
但他说话时仍是没有别的动作,只死死守着甄贤。
嘉绶仍是稀里糊涂的,只知道苏哥八剌想要把甄先生要回去,二哥必定也是这么想。既然如此,那他便也和他们一条心就是了。何况他自己也着实不希望甄贤出事。他于是看了看苏哥八剌和二哥,又看了看仍安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甄贤,再往张思远跟前挪了一步,问:“张公公,你为什么要把甄先生……扣在这里啊?”
“回七殿下,”张思远谦逊低头,“小人不是要把甄公子扣在这里,而是要带他返回京中。”
他说得平静。嘉绶却吓了一大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只得扭头又看向他二哥嘉斐。
嘉斐却没应声。
到是卢世全抢先一步开口。
“张思远,二位殿下都在这里,想想清楚你到底在说什么。”
说这话时,卢世全冷着脸,嗓音也已冷到极点,近乎威吓。
张思远浑然不惧,朗声道:“翰林院侍读学士甄贤身为天子门生却枉顾职守擅离京城,我奉钦命办差,必须拿他回去,向圣上请罪。”
卢世全紧逼一步,“张思远,你也是司礼监出来的人,即便圣上调了你去北镇抚司当差,也还是受司礼监管辖,该守的规矩你应该懂。”
自从当年锦衣卫与东厂一争落败,北镇抚司便由司礼监秉笔太监直隶统领,锦衣卫实则成了这群阉党的下属,凡事都被东厂压着一头,处处得看宦官脸色。卢世全这是在提醒张思远,不要以为穿了一身锦衣卫的皮,就能钻出空子去与他作对。
但张思远只点了点头,不卑不亢应道:“卢公公教训的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小人为圣上当差,不敢忘记圣上的教诲与恩德。”
这是一颗不折不扣的软钉子。
卢世全面上寒意大盛,张口还欲再放狠话,不料却被嘉绶堵了个正着。
“行了,就你话多!”七皇子狠狠瞪了卢世全一眼,连虎牙都咬得咯咯作响,“我四哥受伤那事还没来得及跟你算账呢,你又跑来这儿碍手碍脚的……怎么哪儿都有你的事?”
嘉绶心x_ing单纯,看人一向只分黑白好坏,讨厌卢世全完全是天x_ing使然,见卢世全一个劲拿话逼迫张思远便来气。他原本还指望二哥能出面镇住卢世全。谁知靖王殿下却就这么从旁看着听着,迟迟一言不发。他忍无可忍,只好自己抢上前去,扔给卢世全一个大大的白眼。
然而嘉绶是完全不懂的。
他只看见眼前张思远与卢世全的较量,他二哥眼中所见的,却是幕后父皇与陈世钦的较量。莫说靖王殿下此刻绝不会开口c-h-a半句话进去偏帮,便是要这两人互相杠上了闹得不可开交,靖王殿下才更是乐见其成。
只可惜他也知道张思远也不会遂他此愿罢了。
父皇之所以选中张思远来浙江做这件大事,便是因为张思远其貌不扬却心思沉稳。
张思远是绝不会为了与卢世全争一时口舌之快而意气用事的。
无论如何,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只要不伤着他想要保的人,其余什么都好说。
嘉斐暗叹一声,下意识向甄贤望去。
恰巧甄贤也正看他。
四目相接,一瞬情愫激荡,却是相顾无言。
然后甄贤便飞快地扭开了脸,心虚一般不敢多看一眼。
嘉斐便也只好收回了目光,仍旧安静等着。
果然张思远见七皇子出头替自己把卢世全顶了回去便不再纠缠。他站起身,亮出腰间垂下的御赐令牌,一身飞鱼服红得似血。他平静向在场众人行了个礼,道:“事情就是如此,请二位殿下与诸位行了方便罢。”
瞧这意思,他是要即刻带甄贤上路。
张思远名义上在锦衣卫中的职位也并不高,却能着这御赐的大红纻丝飞鱼服,又有令牌傍身,足见身份特殊。莫说周文林不敢拦他,便是卢世全也不敢明着拦他,只得含恨瞪眼让出一条道来。
苏哥八剌见状急得眼眶都红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竟下意识抓住嘉绶衣袖。
这动作多少有些求援的意味。
嘉绶陡然一阵心如鹿撞,瞬间竟如有万千豪气冲上了脑门,纵然知道锦衣卫奉旨拿人是不能拦的,也还是壮着胆子迎上前去。
“张公公,甄先生也是好人啊,我这次能平安回来可多亏了甄先生呢,你……会不会弄错了?”
他话音未落,张思远已浅笑向他一礼。
“七殿下说得是。小人确实有可能弄错了。但圣上是英明圣主,圣上是绝不可能错的。”
既已把父皇搬了出来,便是没什么可再说的了。
嘉绶没能讨着好,苦着脸憋着嘴缩回来。
那周文林急于了事,忙不迭c-h-a空上前,催促:“既然如此,那上差赶紧上路吧。”
张思远点点头,一手按在甄贤肩膀上,却不立刻启程,反而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直默默不语的靖王殿下一眼。
但靖王殿下仍是皱着眉一言不发。
见此情形,嘉绶终于也急了,回身也一把扭住嘉斐的衣袖,拖长了音调央求地唤:“二哥!”
嘉斐把弟弟那两只爪掰开,终于上前。
“张公能不能稍缓片刻,容小王和他说两句话。”
他让所有人都出去雅舍外等候,待看着人全走得够远了,才关紧了门,回身走到甄贤面前。
甄贤仍坐在远处,仰脸看着他,喉骨滚动,张嘴低低唤了一声:“殿下……”
只这一声,嘉斐已一把将他抱起来,整个搂紧怀里。
数日未见,思念难掩。
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
嘉斐原本是真想来将人强行带走的。
但在来霁园的路上,他渐渐地改了主意。
虽然不愿承认,心深里依然清楚明白地知道,嘉钰说的全是对的。
以理智论,此时让小贤跟着张思远走,是最稳妥的选择。
有些事,他必须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忍,不代表他就认输了。
而让小贤走,也不代表他就必须要放手。
他紧紧拥着甄贤,吐息间嗅见发梢领口熟悉的清香,刹那心潮涌动,多想能就这么彼此相拥再不分离。
他也着实,绝不会再允许自己与小贤分离。
“你可是已都想好了?”他只抱着人不肯撒手,轻声在甄贤耳边问,却又不等回答便兀自低语:“你若已想好了,我便也想好了。”
“殿下?”这没头没脑的话落在耳畔,叫甄贤心中好一阵没找落,不由惊疑挣起半身看他良久,终是不安,“你不要做傻事……!”
嘉斐却只握住他的手,安抚地捏了捏,“我知道。”
殿下的眼中有种奇怪的决绝,仿佛已拿定了什么主意,纵能瞒过所有人,也绝瞒不过他。
可甄贤依然猜不透。
这种明知殿下即将要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情来,却一无所知,更无从阻止的感觉,糟糕至极,令他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出自本能地绷紧了。
“殿下……”他不由自主又忧心忡忡地唤了一声,怔怔看住嘉斐。
嘉斐仍只握着他的手,又沉声应了一遍:“我知道的,你放心。”
千言万语全这么被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咽不下。甄贤呆磕磕又凝望嘉斐良久,终于哑然叹息。
“那样东西——”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怕隔墙有耳,只看了那些架子上的画卷一眼,以眼神示意。
“总之,我没事的,殿下不必忧虑挂念。”
嘉斐闻言点点头,也不多说别的,仿佛什么也不必再说了,依旧抱着他。
两人就这么在这雅舍内相拥而坐。
殿下的怀抱温暖至极,隐隐还有熟悉的Cao木熏香气,渐渐便让甄贤安心放松下来。连日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疲倦顿时涨潮般涌上,不一时他竟就这么睡着了,待再醒转睁眼,窗外已见了鱼肚白。
嘉斐仍是原样姿势抱着他,显然这一宿几乎没什么动换过。
甄贤顿时愧疚,慌忙想抽身站起来,却忘了自己其实也只是在椅子上囫囵坐了一夜罢了,猛一起身,顿时腿软得险些跌倒。
嘉斐一把将人抱回来,扶他仍在椅子上坐好。
“小贤。”他也看一眼窗外泛白的天空,转回头深深看进他眼底,沉声嘱道:“有我在,你什么也不要怕。”
甄贤蓦地心尖一悸。
嘉斐却直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雅舍外那些人被晾了一整夜,各个又累又困,就算心里骂娘也不能走,除了卢世全、苏哥八剌和靖王府的那些卫军,其余人等连同嘉绶在内早已歪七扭八倒了一地,见靖王殿下终于出来了,才慌忙爬起来。
嘉斐到了人前,静静等着他们把乱掉的衣袍官帽都整理好,才略颔首向卢世全和周文林致意,开口:
“小王奉旨来苏州,召还旨意未到,原本不该擅自回京。但如今情势有变,四弟病重,随行的御医与药材已不足够,而七弟也理应尽快返回京中,小王只能即刻启程返回京城。事出突然,就此向卢公与周府台作别。苏州一行,诸多叨扰,几位大人的多方照料,小王兄弟铭感于心,来日必有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