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闭嘴。”
不待她说完,皇帝已拂袖厌弃地推开她。
他只盯着嘉钰,一敛神色,笑得锋利非常。
“好啊。你这么聪明,说说看,朕把你二哥叫到这里来,还有什么可以和他说的?他主意那么大,连圣旨也说不接就不接,还有什么事需要知会给朕的?”
“说两件事:第一件,拒鞑靼以击倭寇;第二件,杀j-ian商以充国库。”
嘉钰立刻昂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意进取的精光。
他倒是也不算替二哥编造。以他对二哥的了解,这两件事,二哥必是早已打算好的,只不过藏在心里还未正式铺开去做。
尤其是第二件。
因为甄贤恐怕会反对。
坦白说,陆澜有罪,但也未必就真那么其罪当诛,其中多少身不由己,怕是不足为外人道。
但历来国库空虚必取之于民,不从百姓手中取,便只能从商人家中取。
这件事,若是二哥来提,必会因为甄贤而为难。所以只有他先替二哥说了,再由父皇下旨,才能让那甄贤无话可说。
只可惜,任他为二哥做到如此地步,却始终及不上一句“拣尽寒枝”。
嘉钰撇撇嘴,不由流露出一丝懊恼,负气哼道:“二哥一心一意为父皇虑国事,早已做下筹谋,若非小人步步相逼,何至于要躲去诏狱中避祸?”
“他进诏狱是因为他抗旨杀了杨思定。”皇帝微微闭着眼。
“父皇难道以为杨思定不该死吗?”嘉钰不服挑眉。
杨思定该死,但不该死在靖王嘉斐手上。
这一点嘉钰心里当然明白,否则当日他也不会苦劝二哥了。但既然都已经杀了,怎么能让父皇捏住这话柄。如若父皇已经不生气了,就不该再揪住这件事不放。
如是想着,嘉钰便猛拿眼瞅着他父皇。
那眼神皇帝又如何不懂,当即又一阵失笑。
“该不该死都已经杀了。”他如是应了一声,便算是将这事揭过,转脸看住一直闷不吭声跪在旁边的嘉绶,清了清嗓子,“七郎,你四哥说的这些,你怎么想?”
“我……”
嘉绶一张嘴就被噎住了。
他原本一直在四哥身后躲着,还以为没自己什么事了,谁料想父皇忽然就点他的名,还要问他想法。
他还能有什么想法?
他又不像二哥、四哥,什么都懂,想得深看得远……他的想法,说出来,就是一肚子气。
嘉绶为难地苦着脸,犹豫了片刻,嘟囔着开口:“父皇您远在宫中,都不知道,在苏州的时候,我们被人欺负得可惨了,四哥还险些被火烧死呢……您怎么也不心疼心疼我们,反而胳膊肘向外拐——”
他竟然说父皇胳膊肘往外拐。
这可是人在宫中坐,罪从天上来。
那刘妃原本还庆幸,皇帝一直没有找嘉绶问话,或许是没有太计较嘉绶跟着哥哥们胡闹的事,谁知紧跟着就来这么一出,顿时一口气跟不上来,也厥在地上。
嘉绶可没有他四哥那么大的胆子,见母亲晕倒了,吓得一下子就蹦起来,扑上去就抱住刘妃又掐人中有掐手。
皇帝看着自己这小儿子满头是汗的模样,竟然乐不可支。
“那你说朕要怎么才算‘向内拐’?”
“您先把卢世全那个阉奴抓起来!他是个坏人!还欺负四哥和我!”嘉绶心里起急,一时间啥也顾不上了,张口就来,想了想,又补一句,“还有跟卢世全勾结的那个j-ian商陆澜,我瞧着他也不像好人!浙江的坏事都是他们干的!”
“还有呢?那你觉着谁是好人啊?”皇帝拧着眉,已经彻底由一脸怒容转成了憋笑。
嘉绶一扬脸,“甄先生是好人啊,苏哥八剌也是好人!儿臣能活着回来,多亏了有他们救我!”
他冷不丁这么提起甄贤。
顿时皇帝脸上刚恢复的一点笑意便僵住了。
我让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可也没让你这么随便说啊……
嘉钰恨得牙根痒痒,简直想把这个蠢弟弟踹出去扔进北海喂鱼,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好背着手偷偷狠拽了嘉绶一把。
好在皇帝也未见太计较,只僵了一瞬便撇下嘉绶将话岔开了。
“那个鞑靼小公主你们怎么安置的?”他看似随意地向嘉钰问起。
嘉钰自然是上道的孩子,连忙垂下头,可怜兮兮地讨饶:
“儿臣原本找了一处宅子,但总觉得不妥,想请圣意也不得,于是就自作主张先把她送到母亲这里来了。其实儿臣今日入宫并不是有心想惹父皇生气的。让外公来找母亲也是为了说这件事。方才都是儿臣口不择言胡说八道,父皇您宽宏大量,儿臣知错了,您就原谅儿臣一次把。”
一番话说得圆融,既给父皇铺好了台阶,顺带还为母亲和外公开脱了两句,把皇帝哄得满心舒坦。
但这个小四儿实在是仗着自己聪明伶俐就太过任x_ing妄为。赌,总有赌输的时候。若不给他长个教训,只怕他日后总是要闯祸的。
皇帝唇角重染上一丝笑意,看一眼嘉钰那难得低眉顺眼的小模样。
“你找你外公是说这个,那你把曹阁老劈头盖脸骂一顿是说的什么?”
嘉钰闻言心间猛地一跳,顿时脸就白了。
第一个瞬间,他以为是曹阁老在父皇那儿告了他的不是。
但很快他就自己把这念头否决了。
曹阁老再怎么说也是阁老,哪有这么不自重身份告小辈的状的道理。
如此说来,只有一种可能。父皇在他外公家安c-h-a有眼线。
倒是也不奇怪。
父皇左有东厂右有锦衣卫,而外公毕竟是外戚。
父皇这是在敲打他了。
只不知外公他老人家自己知不知道这事。八成是不知道的。否则哪还敢天天在家胡念叨……
瞬间嘉钰满头满身的冷汗就全下来了,当真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敢再顶嘴半句。
这瞬间被降服住的样子也叫皇帝十分受用,便又板着脸训斥他:
“年纪不大,口没遮拦,动不动就对长辈大呼小叫的。曹阁老是内阁首辅,三朝老臣,六七十岁的人了,朕还没跟他扯着嗓子嚷过呢。你倒是厉害得很。”
父皇虽然责骂他,但气势里好像也没有特别恼怒的意思。
嘉钰小心翼翼抬起眼瞄皇帝的脸色,不死心地嘟囔一句:“儿臣已经跟曹阁老赔过不是了……”
不料皇帝却轻笑一声。
“你不是喜欢扮宦官吗,那你去,把你二哥和那个甄贤叫来。把张思远、曹慜和陈世钦也都叫来。你亲自去。”
这种跑腿的事父皇怎么要他去?
其他人也就罢了,那陈世钦他可不想去请。
何况他方才说的那些话,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陈世钦耳朵里。见了面,新仇旧恨的,还不知道要怎么恶心人呢。
父皇就算嫌他造次,要罚他,怎么就不能换个别的法子……
“父皇——”嘉钰还想试着求个饶。
皇帝却瞥他一眼,截口打断他。
“你再多说一句,朕就让你先换上宦官的衣裳再去。”
瞬间,饶是嘉钰也不由僵了脸,张着嘴却再也不敢发出声音。
第59章 二十四、父子君臣(1)
跟着嘉钰入宫的时候,苏哥八剌一直是抗拒的。
直至嘉钰将她的事说出来,她才赫然明白,其实这一趟嘉钰只是需要她做一个借口,除此以外她并没有别的存在意义。
汉人的皇帝来承乾宫时,万贵妃措手不及,便将她藏身于屏风后。她便躲在这屏风后,字字句句听得真切。
她愈发觉得她不太懂汉人。
明明是父子,为何却需要如此用尽心机?
明明是夫妻,为何却有恁多冷漠隔阂?
她的哥哥也常常会训斥她,嫌弃她只是个女人,没资格参与男人们的对话与大事。
她从来是不服的。
女人又如何?
女人一样纵马驰骋弯弓s_h_è 雕,女人也可以用智计将他们这些自诩威武的汉子降服。
想想满都海夫人是何等聪慧武勇,牙巴忽都鲁姐姐也是骄傲高贵,如果没有她们的帮助,又哪能有哥哥一统Cao原的伟大功绩?
于是她就会和哥哥顶撞。倘若哥哥让她不痛快,她也不会让哥哥痛快,总会叫他灰溜溜低下头来或者青着脸“哇哇”大叫着走开。
但她的哥哥大多时候也就是说说罢了,只是嘴上硬要占个便宜充面子。哥哥其实是十分疼爱她的。虽然这种疼爱,未必是她所想要,但这也丝毫也不妨碍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
可她看见汉人皇帝的这两位夫人像待宰的羔羊一样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甚至连哭泣也不敢发出声音。
太屈辱了。
这种事若要搁在她的身上,简直不可想象。
嘉绶是唯一一个想过要将母亲扶起来的。这下意识的举动忽然叫苏哥八剌对这个不太正眼打量的少年心生好感。
她穿过屏风的缝隙仔细看那个正抱着母亲的少年。
和她见惯的雄壮勇士相比,嘉绶真的就如她的兄长所说“弱得跟j-i一样”。他的模样甚至都还没完全长开呢,浓眉大眼,脸颊r_ou_嘟嘟的,一咧嘴露出两颗稚嫩的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