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浮生是梦中——鹔鹴【完结】(10)

2019-06-09  作者|标签:鹔鹴

子衿来不及让她住口,刘父已是怒极地拍着桌子:“这就是你说的新交的朋友?跟个没了手臂的废人混在一块,你可真是出息了啊?!”

刘母也在一旁忧心道:“是啊子衿,那个人都三十有余了还未娶妻,不是什么正经人!邻里的闲言碎语就没断过,你可千万跟他离远点,别扯进去了!你可是刘家的——”

子衿气得目眦欲裂——“吴钩是守卫边疆的将领,才不是废人!食古不化,迂腐,虚伪!”

“不过是个粗人,不识礼义,好动刀兵……”

“他不动刀兵,上一回敌军进犯,我们早成了死人,哪由得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你,你……逆子!”刘父气得全身发抖,暴起欲寻家法,子衿立在原地,挺直了腰杆,心中冰凉一片。

面上似有水渍,他随手一抹,才觉满脸泪痕,几是湿透长衫。

13.岳霖

刘母看着木板打在子衿身上,衣服未损,那声音却沉闷惊心。

她连忙拉下气得脸色发白的丈夫:“大哥与贵客就要来了,好歹消消气吧!子衿,你也认个错!”

“虚伪。反正我就是个能考功名的木偶!再过几年我也不是你们的儿子了!”戳中几人的痛处,他愤然甩袖转身而去,听得父亲的吼叫,母亲的苦劝,还有仆从收拾东西的声音。

妹妹却跟出来,冷冷道:“你那功名,也得考上了才好。否则,也就是块废材而已。家里那么宠你,你还嫌不够么?”

嘴唇已被咬出了血珠。他已顾不上礼仪,胡乱又拿袖子抹了,从前门跑了出去,穿过几条窄巷,绕到吴钩家的后门,翻墙进去。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药香,微苦而清新。从上次生病开始,这药味就不曾断过。

子衿狠狠揉了揉眼睛,看看被弄脏的衣摆,索性倒在地上。

从院墙中向外望,天色暗沉欲雨。

江南的雨开始下的时候,地上便不断泛起泥泞,又被雨水冲刷而去。以前自己常在下雨的天气跑出去,看着河堤上碧柳垂丝,行客奔忙。又或是归家途中渐渐有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凉寒入骨,自己匆匆行过江边,望一眼惊飞的白鸟。

然而无论何时,总是随心,适意。

从何时开始?扉页卷角,写满了蝇头小楷,出口便是经故典章。三五个风流文人从身边经过,佩戴的玉饰发出清脆声响。

夫子苍老的声音与面容,士子们的明争暗斗,父母的训斥,妹妹的嫉恨……

从临窗的座位向外望,逼仄的一角,陈年的书香,混杂着落雨的味道;而人声烟火,已被书院的高墙一并隔绝在外。

放学的时候,士子们撑起伞,顾惜着身上的锦衣华服,高高的缎面鞋踩过沾湿了、坠落于地面的残花与孤蝶。

自己走在最后,蹲下时,白色的蝶已支离破碎。

从高高的石阶向下望,山外青山楼外楼,江南仍是那个绮丽温柔的江南。

一帘春色断人肠!

“子衿?!”吴钩的声音。他伸手把子衿拽起来,皱着眉看他落魄的样子。“你在这里躺了多久!”

子衿这才发现自己周身已经湿透。泥水浸湿了背后的衬里,贴着脊背。

他第一次如此厌恶江南的阴冷。

水滴落在伞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子衿后知后觉地发现吴钩用左手拎着自己的胳膊,而头上的伞还稳稳地举着。

吴钩背后绕过一个人,眉梢眼角尽是笑意。半旧的长衫,上面的墨竹居然被雨淋得化开了颜色,仿佛春笋拔节直至竹叶满枝。

本该束好的发有几缕落在额上,他浑不在意地将发丝撩到耳后。

看起来简直像个……落魄的江湖骗子。

“这个,”他似乎是稍微注意到自身的狼狈,“原定是要去别人家的做客的,现在是去不了啦。”接着从吴钩手里拎过子衿,另一只手则把伞递给吴钩:“他生病了,你去把热水烧上。还有,拿两件干净衣服来。”

吴钩像是习惯了被他吩咐,转头就走了。

“我,岳霖,嫌麻烦可以叫我先生。”他拖着子衿往屋里走,毫不客气。

“啊?”

“你叫子衿吧!我今天本来是要去你家里做客的,没成想正逢大雨,衣服就变成这样了。过会儿换了衣服,你跟我一块去你家。”

“你?”子衿带着十二分的怀疑看着他。

“吴钩没教你不能以貌取人?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骂谁呢?”子衿已有些神志不清,仍是挣扎起来。

“记好了!这是我教你的东西。”岳霖把子衿拎上床,捂好了被子。

“你怎么会和吴钩在一起?不又是我家请的教书先生么?”

“一个云阳府怎么请得动我!我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来的。某人大老远来一封信,说是他家小孩儿闹别扭了,还说你有资质,要不然我干什么跑到这里来受罪?我的青山碧水南阳草庐啊——你可得让我把车马费赚回来!”

子衿简直气闷:“你的屋子敢叫南阳草庐?!”

好一个狂傲的书生!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更何必纠结于一个名字!全是腐儒。庄子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才叫逍遥。记住了!”

14.先生

岳霖摊开随身的包袱,伏案行书。这边对子衿道:“你叫他吴钩?没有问过他的名字么?”

“问过了,吴钩只说他叫吴钩。——吴钩不就是他的名么?”

“哈哈哈……是嫌丢脸了吧!小屁孩,告诉你也无妨。”

“吴钩出生的时候正好七斤,他父母都没太多墨水,他的名还是哥哥取的。当时觉得七斤便是名字了,可是他哥执意要改,就变成了谐音的七金,金石的金。再后来那个小屁孩越读越多,又把他弟弟名字改了,改成七堇。取字的时候才从‘金’字取了偏旁,变成吴钩的‘钩’字。”

“你看,这名一个贱,一个俗,一个又女气,结果吴钩好容易熬到取字,之后都不让别人叫他名了,呵呵。”

“……只没想到他真的成了将军。”子衿却从调侃中听出一丝怅然与感怀来。

“你叫他小屁孩?”

“我比他哥都大了一轮,还不叫他小屁孩?你们这些小屁孩都是轻狂年少目中无人,也就吴钩小时候看着有点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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