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浮生是梦中——鹔鹴【完结】(14)

2019-06-09  作者|标签:鹔鹴

“不,不是的!”子衿坐下来,拽一把被风吹得高高低低的青草。

“父亲母亲并不喜欢我。妹妹她更是讨厌我。她小时候总是我抢东西,唯有一样抢不过我——她是个女孩子。我并没有想过跟她争,我也希望自己不是长男。从小看着别家的妹妹跟哥亲,我就羡慕。我连为她出头的机会都没有。吴钩,我喜欢跟你一起,只有你真把我当人。”

“说什么呢,谁不把你当人了?”

“父母妹妹没有,先生也没有。我知道先生为什么这样对我,他在找什么。”

吴钩转过头,看着他。他原以为少年意气的人,眉间并非无忧。

“其实我知道岳先生三十年前是西北的督军。”

吴钩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我以为子衿对西北不感兴趣。”

“你不是在西北受伤的么?我就跟那些家里来的客人打听了一些事儿。”

风吹得两人的衣襟贴着身体,一阵一阵花雨零落。

吴钩拉着子衿站起来,说:“起来吧,山中湿气重,坐久了不好。”

子衿牵着吴钩的手走。几个月前他的手能感觉到吴钩掌心的粗糙,现在他的手也磨出了一层茧。

风吹花落,像是把烦恼也吹散了些。

子衿看着吴钩,用清亮中已带了些低哑的声音轻吟着简单得近似童谣的诗: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斗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吴钩微笑着听完,什么也没说。

子衿很久以后曾想过:自己期望些什么呢?

不能离于纷扰,不能出于尘世。

只是一个很浅的愿望而已。

19.中秋

一年中秋。

今年天上的月亮依旧很圆,却被淡云遮了,蒙上一层棉般。光彩暗了点,却更美丽。

三个人在树下饮酒,岳霖自顾自地喝,子衿也喝得快了。

岳霖问:“子衿,你不和家人一同过节?”

“吃了块月饼才出来的。”

岳霖看着他恹恹的样子也没再问。

再过三日,子衿便要离开了。

他看着吴钩腰上挂着的剑,剑柄竟是石上嵌了银和玉的,剑鞘上的纹路像是落入水中化开的墨迹,烟云散乱,极其美丽。

他推着吴钩说:“吴钩,起来——我要看你舞剑!你平时教的剑式难看死了,那把木剑,一点重量也没有……你、你……用这把剑,舞点好看的来!”

岳霖推他一把:“别叫了,小屁孩儿喝醉了。”

“吴钩你又想什么呢?京城?你要想那儿跟我一起走啊?”

子衿又推吴钩,发现他真是有些喝多了,脸在夜色里也烧红得厉害。

他起身,倒了一杯浓茶过去,放在吴钩面前:“喝了,醒了起来舞剑。”

也不管吴钩喝了没,自顾自说起来:“你记不记得我们春节晚上坐在屋顶上?那时候月亮比现在缺,也暗。你唱歌唱得,真难听。比茶楼上的小二唱得都难听。”

岳霖大笑。吴钩也笑,说:“嗓子不好。”

“今天,别,别唱苏东坡的水调歌头,都听厌了。你,舞剑。”

吴钩摇摇晃晃地起身,左手抓起剑,出鞘时亮起一道冷光。脚步依旧是稳的,

不同于平时的招式。

极快又极硬的舞动,剑光到处,几可斩断花影,撕开柔风。

似是乐天笔下的胡旋女——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飒转蓬舞,人间物类无可比。

月色之下,当真惊鸿照影,游龙戏月。

空荡荡的一只袖管,半透明地映着斑驳光色,教人看得痴了。

他收剑,极利落。回身之时,依旧是硬而快的一转。

岳霖说,子衿,看清了,这就是西北练出来的将军。

吴钩走到桌旁坐下,道:“子衿,还是个孩子呢。”

******

第二天晓光初现时,三人才醒来,一看杯盘狼藉,盒里月饼才吃了一半,便收拾了小院,子衿回了家。

岳霖对继续打扫院子的吴钩道:“你等不到他回来的。”

吴钩轻笑,说:“到他走那一日,再把剑给他罢。”

“他父母,央着我在京城帮他求一门亲,说不定会试之后他便能荣登榜首,再凭他江南望族准嫡子和我岳霖的身份,那时候京城的好人家都想嫁女儿了,你觉得如何?”

吴钩猛地转身:“先生,您什么意思?”

“那孩子和家里人闹成这样,这一年独独和你亲近,连我也只当做一般的先生。”

“子衿还是个孩子。”

“那是因为他并没有表现出老成的一面,你比我清楚。他已经快十六了,这年龄常人家早已娶妻生子。”

“他家训……”

“他说你便信了?吴钩,子衿不是不谙世事的,因为你在这里,他才敢烦躁敢不知收敛。刘家成器的孩子也不是没有束发前后成亲的。”

“子衿他不是嫡子。”

“他是此任族长过继的孩子!”

“先生,您不仅是看中了子衿的才能,也看中了刘家的势力吧!”

“别这样继续下去,吴钩。你该知道,他和你不一样!”

吴钩握紧了桌上放着的剑,那是他为即将远行的人准备的别礼。

岳霖说道:“你对那孩子,太亲近了。当初你既然选择了远离京城,就别再搅进来,这是为你好!”

“大哥发现自己的势力不够,需要拉拢江南的人了?”

“你别忘了你大哥当初是怎么对你的!没有他你早就死了,哪还能在西北待那么多年!”

“跟这个无关!您已经失去一个朋友了,还不知道……对不起。”

岳霖拂袖转身,吴钩在石凳坐下。

昨晚的酒还剩半壶,他一饮而尽。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最热闹的春节,和子衿两个人喝的酒。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最热闹的灯会,和子衿走在街上,不管所有人异样的目光,提着未点上蜡烛的花灯,向人少的清冷地方走;他跳下去救子衿,却反被子衿拖上岸,还打湿了烛火。

他想起子衿的豪言壮语,想起他的任性与成熟,想起他在桌上誊的诗。

很多。

他想起很多事情。

前后不过一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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