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那人将扇子送到眼前的样子。
不得不如此。
不得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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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衿用手指沾着茶水排布几月里新了解到的情形。
京中,皇权并不稳固。
今上亲政后,几项改革虽是让兵马强壮,国力日盛,渐渐有了中兴之局,却触犯了京中望族的利益。京中几处大姓都是高官显贵,几姓虽互有纠葛,却隐隐拧成一股强力,与皇权相抗。虽散漫如沙,对皇权而言却是尾大不掉,成了心病。这些家族,大多主和。
另一方面,军方的势力也因今上的改革而渐渐强大,武将地位虽仍低微,却已让文官行事有所忌惮。今上虽希望用军权来制衡文官之力,却只能掌控禁军,禁军与地方军队之间矛盾日重。
禁军多京中官宦人家的子弟,主战;地方军队主和,却是先“战”而后“和。”
吴姓家族随着吴恪与其他一些族人的显赫而声名日盛,既有文官也有武将,加之吴钩与一些子弟的战功,今上常称赞其忠勇明智。
李淼原是望族李姓的嫡传,三十年前他的父亲是守卫边关战功赫赫的大将李黎。他死后,李姓家族被今上遣回家乡,渐渐瓦解消失。
而京中似乎同时多出了一股势力,游走于几派之间。
茶渍渐渐消失,子衿按着隐隐作痛的头。
岳霖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为什么他带自己拜会的多为主和派?
沉思多时,他站起身,甩掉手上残余的水迹。
掌心的纹路已经长得愈发深而长,手上的茧已从指端延伸到掌内。
这要教算命先生来看,必是个长寿的富贵相。
他笑着,看向铜镜。
他已经十七了。
他记得上次认真地望向铜镜时,不过十五。
那时,吴钩总喜欢说,子衿还是个孩子呢。
如今,离开吴钩已近一载了。
我已不是稚童,亦不是懵懂少年,无知轻狂。
我已不是那个欲一人踏金鳌翔九空的人。
此后前路多艰,我不信三格,只为你一人。
30.会试
到了会试的日子,子衿在贡院的举子中见到了几个面熟的人,柳梓,爽朗的书生,还有些走在街上时认识的人。
那书生走上前道:“那日茶楼一别,数月不见,竟连名字都没有告知。这几月刘兄的诗作在下可是常常拜阅,真是上佳的文采。”
“说是上佳……真是不敢当。”
“不敢当?刘兄的诗作,可是都传遍京城了啊。”一旁柳梓看见子衿,又走了过来。
子衿有意往后退了半步,还是止住了。说了声:“谢柳兄谬赞。”行了个礼,又问一旁的书生:“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敝姓翟,名颍,字尧冰。”
“翟兄。”
“三日完卷之后,可否在楼中共聚?”
“楼中?”
“……咳,瞧我这记性。会试之前,举子们大都住在‘金鏊楼’,算是求个好兆头,故此我们平日说‘楼中’便是指自己下榻的客栈,这在京城也是有名的。”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翟兄,您又说错了,刘兄可是要去探花宴的,怎么能在百忙中抽空参加我们的聚会?”
两人听着柳梓在一旁的言语,都不好再回话了。
进了考场,试题难度全在岳霖意料之内。
在本朝之前,科举尚分明经、进士两主科与明算等其他科目,立国后却将数科和为一处,诗赋、文章、时务策、经义皆在必考之列。
在先皇之后,皇权渐盛,时务策考试弱化,只占到考试的十之二三;其他则诗赋、文章为重,经义为辅。
岳霖两年来常考子衿经义,教习文章,诗赋则看个人才华,时务政事却教习甚多甚详。
进考场之前岳霖嘱道:“文章经义做好些,诗赋有些新意便好,时务策要答得认真些。”
子衿一一记下,又将文具检查了一遍,便进了考场。
现下子衿正在答第一卷。
时务策。
考场中气味有些难闻,子衿略略皱了皱眉。
他执笔的手顿了顿,又摇摇头,继续作答。
又过了三刻,卷面已满是工整的行楷,字迹饱满有力。
他吹了吹考卷,将笔放在一旁。
古语有云:“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今年的时务策考的不难。不知接下来的诗赋又怎么考?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馒头,咬了几口。
南方多以稻米为食,较为松软。现在硬硬的面馒头顶着喉咙,他觉得极难下咽。
他又看了一眼考卷。
还有两日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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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岳府。
岳霖放下笔,展开密封的纸张,看着上面潦草的字迹。
看来临时委任的考官中还是有人混了进去。
会试的第一卷题目,与自己所预料的不差十一。此次国考的试题,全部为翰林学士所出,今上文思不佳,并未参与出题。
若无意外,子衿当为会元。殿试,则要费一番心思了。
以往三鼎甲通常只能进入翰林院,合科考试后兵部之人多从前几年的一榜进士中选任。
“监军”一职从兵部官员中由皇上钦点,而今上改革朝政后,时有武将调走后,监军“暂代”总兵或元帅一职的实例。此时的监军,也可是毫无关系的文人。
要从哪条路走……
他将纸张放到烛火上燃尽,转头来又从笔架上拿了椽笔。
点墨,化水。
放笔时,已成一幅千里江山图。
从右看,一片,黛色的山水满纸春意;一片,层林尽染,枫红如火;只是左上一角的边城,黄沙冰雪。
留白边的题词,却是李贺的《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丢了笔,端起手边的茶杯。
他浅尝一口,又笑起来。不知何时,他又将毛笔沾到茶杯里了。
他用袖子擦了擦,华贵的衣料染上了一层层黑色。
他坐下,苦笑。
轻抚着装着沉木扇的袋子,良久。他轻声说道:“李黎,我现在竟还没改掉这毛病。你又该笑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了罢!”
他回过头,看了看炉中的灰烬。来的信,去的信,几乎全都烧了。
他起身,踱步,走到案前,手握住放在案上的长剑,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