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按住酒壶,说道:“别再喝了,对身体不好。小心明日起不来”
子衿推开吴钩的手,又倒上一杯:“吴钩你知道么,在京城先生要我处处小心,不得行差踏错一步。官员们什么事都要挑拣我的错处,指摘我,因为年轻办事不牢靠。我已经很久没醉过了。”
“那,我陪你喝。”
“不……不行!你身体不好,不能喝……”
“自从到了这里,我也没喝过几次酒。明天你还得回去,我不得送送你么?”吴钩笑着拿起杯子。
“吴钩……我、我还想看你的剑。”
“现在……怎么舞剑?我已经老了,子衿,我已经老了,全身都是病,我连剑都拿不动了,你知道么?”
“那……那就算了。”
两人已经喝得半醉,半撑在石桌上。
“我明天就要走了。”
“嗯。”
“你要说什么么?”
“有什么可说的?我想不到,我嘴笨。”
“呵呵。我妹妹嫁到京城的时候,她也问,问我有什么可说的。我说,没什么了。吴钩,你知道么,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这次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冷清得像是只有父母两个人住着一样。”
“嗯。”
“我很想学,学你的剑。可是我一直学不会……”
“嗯。”
“后来,我还是一直不停地练,练得手都起茧了,先生说,重新学。”
“嗯。”
“先生给我一匹马,叫穆。学骑马的时候不能在大街上跑,只能骑到京郊,摔下马的时候很疼,在马鞍上颠簸也很疼。”
“嗯。”
“别再说我像个孩子,吴钩。”
“好。”
“……喝酒!”
“对,喝酒……”
“你别喝……我来喝。先生什么事都瞒着我,吴钩,你也是一样。”
“怎么了?”
“吴嵋儿跟我说过,她以前常常到你家去,你肯定认得她,对不对?”
“嗯。”
“你知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才甩开她?先生却告诉我,他在江南时就已经知会过你!”
“……子衿。”
“嗯?”
“……没什么。回去京城,要更加小心。”
“嗯。”子衿摇了摇酒壶,已经空了。他慢慢趴倒在有些冰冷的石桌上,睡熟了。
吴钩右手轻捶着身上的关节,发出轻声的呻吟。两年来身上疼得愈来愈厉害了,如同慢性的毒发。大夫开了许多药方,弄得满屋子都是药味,自己只能在晴天出门走走,其他时日只能呆在屋里。好在江南的旱季已快来了,到时候身体便会好转。
只是,子衿若是到了边关苦寒之地,只怕会更加不惯。他下次回来,若也是自己这样……醉意迷蒙,他看着子衿的眉眼。虽在京城待了几年,换上衣袍也仍是一个江南的文秀书生。
他看着空了的酒杯。
若是这两年放出的河灯真能通得神灵,千万保佑这孩子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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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子衿别了父母,吴钩仍是送他到郊外。
这次是走的陆路,新买的马踏在地上,发出闷响。
子衿牵着马,和吴钩并肩走到长亭之外。
“就到这里吧,你身体不好,别再往前走了。”
“嗯。到了京城,记得来封信报平安。”
“你要记得回信。”
“好。”
“你还没告诉我呢?”
“什么?”
“吴钩,你要等到我下次回来的时候才肯说么?说不定我回不来了。”
“别乱说。快走吧,一路小心。”
“我问你呢!别再想糊弄过去!”子衿盯着吴钩的眼睛,“一定要等到我变成你这个样子的时候?你要我缺一条胳膊还是一条腿?你要我也变成一个四十岁的人,要我也把头发染白么?戳到你的痛处了?”
吴钩沉默良久,突然笑起来:“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自己去看不好么?我的眼睛在白天虽也不太好使,也看得出你掉泪啦。”
子衿转怒为喜,忙用袖子抹了把脸。两人又站了一阵,吴钩赶着子衿上了马。
子衿走出一段,又牵紧马缰停下,回头望去。
吴钩向来时的路走去,背影已经看不清了。
按着先生的安排,下一次回来,便是……凯旋,抑或,死。
他怅然调头,快马加鞭向着云阳赶去。
还有一个地方,一定要去看看。
50.云阳
云阳西十九里,姻缘庙。
这里远比不上京郊热闹,冷冷清清的,想来是山路难行。子衿来时牵着马,愈走愈觉得不该叫吴钩来此处。到山里时,他已出了一身汗,腿内侧摩擦着衣裤,极难受。
姻缘庙比京郊的要小一些,其它的布置却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一位掌管着香火的庙祝大概是觉得客人太少,竟趴在木案上睡着了。
子衿摸出随身的钱袋,往庙门口的箱子里投了几钱,才进了庙里。
庙里的院子很大,中间便是那颗姻缘树,树上绑了许多垂下的红线,线上还吊着些玉饰与祈求姻缘的纸。子衿在密密麻麻的红线中细细地找寻,直到看得眼睛都痛了也没找到。
不知何时庙祝醒了过来,走到子衿身边,问道:“可是来求姻缘的?”
子衿摇摇头,又走近了一点。山里刚下过一场雨,粗糙的树皮变得湿滑,树上缠捆的红线愈发鲜艳。子衿手抚上树的躯干,撑着身子又靠近了一些。
庙祝惊异地看着他,半晌,又笑着说道:“看来公子是个有心人。在这里绑红线的人哪,常会留点心上人认得的信物,公子想必是来看心上人留下的东西了?”
“嗯,算是。”
一边子衿还在仔细看着,那边老庙祝已经在念叨了:“要说这年头,痴情人还不少。上次还有个头发白了的人来,拿着根红线往树上爬呢——幸好没有摔着!哎呦,我仔细一瞧,他还少了一只手呢,腿脚倒是还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