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见那人良善,又郑重躬身道谢。军士连连说着“不敢当,不敢当”,退了出去。
金弦在外间睡下,子衿在房内不能成眠。夜晚十分寒凉,从京城带来的衣服单薄,风侵入骨头般刺痛。他推开窗,看了看外面。
西北的月与从前所见全然不同。中原的月离人很近,举杯时便如触到了月色一般。月色朦胧,还绕着些卷云柔风。而现时现地天穹格外广阔,夜色一片墨兰。今夜无云无星,只有一轮满月,辽远又清冷。
这里离中原太远了。不是与江南隔着十几日的京都,而是……春风不度的边塞。
胡人的兵马只隔着百里,今日进城后他甚至隐隐可见街道房屋上的毁损。这里是被敌人攻陷又收复的河山。
岳霖已死,他与江南之间连着的不过是如游丝的记忆。
无由恐惧。
他搓了搓手,又用两手环着桌上的油灯。火的温度渐渐让屋内变得有些暖了。他摆过桌上的砚台,看了看。阳关砚,曾是中原的文人心之所钟。里面的墨迹已干了,成了如冰裂纹般的痕迹。
他如平常一般将手伸向茶杯,喝了一口,又掩着嘴吐了出来。按说驿馆中的茶算是这里的中上品了,现下喝来却如用树根泡出来的水一般。
他叹了口气,手又探了探茶杯。还是热的。
他抬手,将茶水小心地倒进砚台中。
吴钩口中所形容的西北便是这样的地方。恶劣的天气,贫乏的用具。收复之地尚且如此,那些荒城——即便是再成了治下的疆土,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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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军队入城,沿街百姓不似看热闹的样子,反如同军士般肃立于两旁。马队与步卒秩序井然,即便是身有伤处的士兵也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器。子衿正在驿馆二楼,便撑开窗子看了看。
兵将虽精神抖擞,他们身上的兵器铠甲却多有损伤。这些铁器铠甲不似一般衣物用具可以缝补打磨,有磨损也不足为奇;只是两朝君王都对边关之守卫极其重视,朝中户部对兵部又不似其他吏部礼部的文臣一般对立,军费开支算来该是充足的,断不会让军伍窘迫至此。
难不成一个章訾真能祸害到如此地步?
他关上窗,正要拿出笔墨宣纸写封奏折上报,却听见门外金弦催促道:“公子,庄泽将军已回城,我们要去他府上拜会。”
子衿应了一声,便开始收拾包袱。下楼时,有些士兵进了旁边的客栈,余下的士兵都进了些民宅。子衿正觉惊异,身后金弦道:“我往日曾听先生说过,这些军士大多是本地百姓中十几至四十余岁的男子。如今看来,此言不虚。”
子衿问道:“朝廷抽的壮丁呢?服徭役之人动辄数千,难不成还少这些士兵?”
“服役之人大多被抽调去修筑各地的府邸或是水渠了;西北这边民众一向崇尚武功,十分骁勇,虽比不得胡人剽悍,却也比中原之人的体格强壮许多。”
“原来如此。”子衿一路上仔细看了看,走了一刻功夫便到了将军府。
府门大开,子衿让金弦牵着穆,自己跨入府中。
62.庄泽
许是士兵们都各自归家,庄泽又在边关守卫多年,才建了这座有几分中原风情的将军府。
子衿如此想着走进府中,却看不到什么雕梁画栋。极简练干脆的样子,倒与吴钩做出的东西有相似之处。
府中没什么三门两院阻隔,除了三间倚墙而起的大房子,便是放着兵器木柱的空地,如同一个小演武场。有些刚卸下铠甲
的士兵只穿了一件汗衫,在空地中边啃着面团边玩闹。
子衿走到一角,向其中一个士兵问道:“请问庄泽将军可在此处?”
旁边一群人围了过来,哄笑道:“你们说,俺们有多时候没见着这样的酸斯文了?”
浓重的汗味在空气中散开,子衿还是没忍住,微微往后退了一步。旁边的士兵没怎么察觉,身后却有一人将他拉了出来:
“这位可是今日到任的刘子衿刘大人?在下是庄将军的幕僚,姓桂,名岩。”
“劳烦了。”
子衿跟着桂岩走开,身后士兵们全都大笑起来。笑声渐歇,其中一人冷然道:“走了章訾,又来了个什么人。”
“谁知道,京城那帮人折腾了好几回,大不了我们替庄将军再杀一个。”
“你小子?算了吧,这回这人可不一样。”
“怎么说?”
“听说是那个,什么——哦,岳霖,岳军师的学生。”
“军师?不是监军么,蠢蛋。”
“都差不多么……岳先生当年可不像监军,他和李黎将军可是知交好友。要不,当年怎么能把胡兵挡在关外?”
“石头说得对。唉,如今的关外可不是三十年前那界线了。”
几人的谈论声音极大,子衿听着一些也无可奈何。不过,看来岳霖李黎在军中可谓神人了。想必是百姓兵士深受胡人侵犯之苦,才如此追念往事旧人。
这对自己有所助益。只是边关崇尚武勇,自己的骑射骑术委实不算精熟,若是自持身份不肯与士卒亲近,恐怕下场也不必章訾好几分。
正想着,桂岩将他领进了主屋,边走边说道:“大人别看将军府占地多,其实将军自己很节俭,这府还是一代代将军留下来的。现下两旁地方都让家在异地的士兵给占了,将军与他们同饮同宿,还时常关心百姓,深得民心。”
“子衿在江南时便曾听过了庄泽将军的大名。如今可与大人并肩作战,是子衿之幸。”
桂岩笑笑,只当客气听了。进了屋来,房中竟一个仆从也无。房内陈设十分简陋,倒有一幅字写得极好,正是李贺的《雁门太守行》。
桂岩道:“这是我们将军最喜欢的一幅字,才挂在家中自勉。说起来,这还是岳霖先生的字。”
子衿一看落款,真是岳霖在……二十年前所写?岳霖离开此地十数载后又写了这字,莫非与庄泽还有什么渊源?
他正想着,后面一人走到身旁,问道:“可是刘子衿?”
“正是。”那人声如洪钟,子衿知必是庄泽,转身行了礼,道:“子衿见过庄将军。”
“不错,岳霖教出来的学生我还是信的。”
子衿听闻此言暗暗苦笑。所有的事情似都在岳霖掌中,即便他已入土,自己还因他的名声得过不少益处。他找出包袱中的圣旨,正要宣读,庄泽却一把按住他道:“既是你来,圣旨便不必读了。边关之事与中原大有不同,不要拘于礼数。否则,只会与将士们平生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