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訾若是贤良官员,怎么显得你既亲近士兵又能文能武?”庄泽大笑起来,“真是无用的书读多了,成了酸腐文人。若是为忠义之事,一条人命算什么?”
“可是……”
“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庄泽的发须花白如雪,寒风吹来,颇有一种良将迟暮的凄凉悲壮之感,“为身后这疆土守卫了二十年,到死竟找不到一个可以继承遗志之人,未免太过可笑。左右将军皆是勇猛而无谋之人,更无令所有士卒信服的威望。子衿,我信岳霖的人。接下来这一场大战,是你的机会。天时地利,你可千万莫让我失望。”
子衿有些疑惑地看着庄泽,仍是忍不住问道:“将军是什么意思?子衿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却也非良将。庄将军身体健朗,千万莫谈让位之事。”
“你不该是这样的性子。”庄泽拍了拍新修砌好的城墙,“我以前的副将,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惜,前几年那场大战,许多良将精兵都伤残了。”
“将军说的……可是吴钩?”
“你认得他?”庄泽笑了笑,竟如同一个和蔼老者,“是个有志气的孩子。文武状元,可说是前无古人了。第一日来边关便是寒冬,他和其他新兵一般,在一尺半的雪里站了两个时辰。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他就在我身旁,刀砍得极痛快,利索。那时若非他救了我一命,我现在已经被葬在京郊了。”
66.杀敌
秋末冬初,胡人的最后一场大战尽显凶悍之色。
进攻渐渐变得猛烈,士兵们不停地将巨石羽箭投下城去。百姓们在战火中穿梭,修补着日益毁损的城墙。
不断有伤残的士兵被运进城中的医馆;由于敌军进攻间隙太短,没有打扫战场的时间,战死的士兵被弃置城外。
庄泽与子衿仍是站在墙头看着。胡人的主帅也未出现,几个骠勇粗壮的偏将在战场上左冲右突。
有的士兵弯下身子朝马腿砍去,又让被绊倒的马压在了身上,动弹不得。
城外的士兵逐渐减少,兵刃碰撞的声音渐息,血染遍了兵甲与沙场。从城上望去,如同一场噩梦。
不断有士兵来报告各处的情况,物资极其缺乏,兵力呈薄弱之势。
进攻的间隙。
庄泽召集让士兵们整理好剩余的兵器,又让百姓换穿上重伤的士兵的服装。子衿看着有些不解,欲问,庄泽却说:“子衿,我们准备撤退了。”
“撤退?可是这座城还守得住,为何要退?”
“不是说了么,这是今冬的最后一场大战。”庄泽低声笑了起来,“说起来,过完这一年,我便是花甲了。”
“将军老当益壮。”
“得了吧,把你那套东西收起来。在风里面站了那么久,手都冻僵了吧。”庄泽解下身上的披风,丢给子衿,“这披风颜色深,在夜里不显眼,可以取暖。已经穿了二十年,还是岳霖送给我的,你别嫌弃。”
“多谢将军。”
“子衿,该是我们上战场的时候了。”庄泽转过身,对着站在空地中满脸烟火又肃穆挺拔的士兵们,拔剑出鞘,举起来大吼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士兵们应声附和:“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修我矛戈!与子同仇!”
才包扎好的士兵也站起身,举起兵戈,咏唱着这流传千年的战歌。
血与火,地面似乎也在微微震颤,城内是准备赴死的勇士,城外是遍地尸骨。
这才是最底层的人对家国的赤诚之念。
庄泽大声道:“身上重伤的士兵留在城内,轻伤者与换装的百姓随我来!”
不多时,仅剩的还能迎敌的兵马与百姓在城门集结好,列成两队。重伤的士兵们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对着庄泽说道:“我们必不负将军重托。”
“开城门!”
城墙左半在上一次进攻后未曾修补,已经坍塌大半。吊桥的绳子也已破损不堪,放下吊桥后便不再提起。庄泽出了门来,指着远处夜色中隐隐扬起的烟尘对子衿道:“那里至少有八千人。能不能活下来,便看你的运气如何了。”
金弦骑了穆来,将它交予子衿,和他换了马。
子衿拍拍穆的头:“这可是你第一次上战场,要好好跑。”
穆嘶鸣一声,转过头来蹭蹭子衿的手。
外围的胡人已经愈来愈接近了。马匹的味道,士兵的喘息,火把燃烧的声音和成一处。
等到胡骑已可见时,庄泽吼道:“击鼓!”
胡兵冲击速度极快,阵型却散乱,庄泽又道:“将士们,向前冲!杀——!”
士兵们冲了过去,厮杀声四起,擂鼓的声音似要震破耳膜。胡兵如同潮水一般冲来,子衿庄泽身边的士兵都已散开。庄泽一夹马腹,向前冲去。子衿对着向前冲来的胡兵,拔出云纹。
他想起城中房屋上刀砍火灼的痕迹。城外尸骨遍地,血流成河。他们就踏在亡者的尸体之上。
还有……江南烟雨,京中繁华,吴钩的……断臂。
他将云纹的剑刃对准了那满脸凶悍的胡人。那人身上穿着皮裘,手上的弯刀闪出寒光。
他催动穆前进,腿夹紧了马腹,如同过往数年在京郊训练过的一样,身体贴着穆的背。
他将云纹向前送去。
剑法凌厉,穿胸而过。
他的手感觉到血肉被撕裂的钝,还有剑身陷进骨头的坚硬。
他横着狠命抽出剑,脸上与身上洒满了鲜红的血,又被凛冽寒风吹干。他听见那人的大喊与落马的声音。他牵紧缰绳,又将云纹对准下一个敌人。
胡兵向城门冲去,护城河中堆满了尸体,后来者便嘶吼着、砍杀着,从尸体上踩了过去。子衿正要回身冲杀,却听到军中传来庄泽的号令:“冲出包围,向西南方向集合!”
来不及多想,他调转马头,向西南冲杀而去。
67.彦城
子衿冲到西南一角时,只有千余士兵在原地等候。他下了马来,拽住一个士兵大声问道:“庄将军在哪里?”
“这……小人不知!只听到军中号令,便向此地冲来。”
子衿狠狠将马鞭掷在地上,大吼道:“听我号令!士兵们立即集合,分二十列站好!”
士兵们有些惊异,却仍是迅速地站成二十列。队中余出的重伤者与百姓自觉站出队列,在一旁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