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前些天大夫说不剩多少时日,这……”
“不若把信与消息一并寄去,由将军决断。”
74.长信
子衿近几日有些不安地等待着吴钩与派去照顾他的人的回信。
他知道吴钩即便病重也绝不愿他从西北赶回江南,何况是在敌军时常来袭的夏日。
现在只希望收到信的人能够告诉他一些吴钩的情形。
云阳那边的人收到子衿的信后便不再犹豫,将吴钩写好的信与他的病情一并寄到边关。
正是练兵对敌最忙的时候,子衿拿到信拆开时已是深夜。
第一封是吴钩的信,子衿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他的手有些颤抖——字迹全无初见时的刚劲有力,有些歪斜,且字写得极大,一个字占了两行。
信很长,用了很多张纸。子衿一页页快速地翻过。吴钩写的事情却不是平日里所说的琐事,反倒如同临别之前的叮咛。
“子衿,见信如晤。
“见此信时,余生活安泰,小院已修葺一新。遣人皆聪慧谨细,药食穿用尽皆有度,不必太过挂念。
“如今闲时甚多,自忖你在边关多有不便,不免惭愧。
“……余已到不惑之年,念及此生常有感慨。戎马半生,生前身后功名甚多,现下想来不过负累而已。唯有西北边塞一事难以忘怀。古人有云‘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同行将士大都死战,唯余一人右臂伤重,苟且偷生。
“如此残损之躯,犹如风烛,怎敢拖累他人。望你以边关之事为首,万勿被私情困扰,徒增烦忧……
“提笔之时,听窗外打更已是子时。侍立身旁之人已站了多时,递药磨墨,极为周到。无奈三言两语难表心怀,此信写就天已渐明。余忽忆起少年时读归去来兮辞一篇,尝有‘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一言,悲难自胜。
“浮生一梦,醒时烟霞满枕,用舍行藏,身不由已。父母早亡,兄长游赏山水,不知所往。余心所忧唯你一人。
“沙场之上,刀剑无眼,万望珍重。
“余今一切安泰,勿念,勿念。”
生活安泰?如此残躯不敢拖累他人,万勿被私情困扰,徒增烦忧?
子衿将信纸握成团又展平,仔细地装进信封中。
他即刻撕开另一封信读起来。这信只有一行,写着:“久卧病,药石无医,速归。”
子衿手已抖得不成样子,他腾地站起身来,冲出帐子,对着营中大喊道:“桂岩在何处?叫他速来见我!”
片刻后桂岩便收拾妥当,从旁边的帐子冲了出来,将子衿拉近帐里,沉声喝道:“你在做什么?若是声音再大些,引起恐慌又当如何?!”
子衿惊恐地捂住胸口,胸中郁结之气不散,更觉闷堵。他迅速地简单收拾了包裹,低声对桂岩道:“我要回江南,今夜就走,军中公文都摆在案上,其余秘密事务放在榻下,这几日暂且交由你来处置。”
“你疯了吗?没有调令,双亲无事,边关守将擅离职守可是形同谋反欺君的大罪!”
“等不及了,今夜我必须回去,二十日后一定回来,我……”
“二十日?西北几族胡人虎视眈眈,彦城守兵不过五百,你将这五千士兵丢在此处,是要白白送掉他们的性命吗!”
子衿沉默半晌,竟也吐出一口血沫来。虽只是一星颜色,也让桂岩大吃一惊。子衿随手擦掉,又道:“不打紧,只是咬伤了舌尖。此事对我至关重要,只求你帮我这一次,可好?”
桂岩咬咬牙,应下了。
子衿大喜,写了张简短的纸条交予桂岩要他寄出,拎着包袱便出了帐来。趁着夜色,他走到马厩处。本想将穆牵出来,顿了顿,又选了另一匹马,从军营一侧出了去。
桂岩对守门的士兵吩咐道:“此事切勿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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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刘府后的小院此夜多了许多人声,蜡烛烧了一宿。
大夫们进进出出,不时有药味飘散开来。
几个照顾吴钩的人留在屋内,帮大夫们做些事情。
上回寄信过去后,吴钩的病忽然加重了,低烧乏力,心口绞痛,大夫们对此也无能为力。他们几个不敢再去信,十分焦躁。
如此严重的痹症与心疾本就难以治愈,如今吴钩又早不是年轻力壮之人,药物拖延不过是早晚之别。
子衿来了一封简短的回信,说是即日起便赶往云阳。只是路途遥远,千山万水,便是星夜兼程也要十余日才能赶到……
屋内过了一阵,声响渐息。几人对视一眼,都见面有惊惶之色。
大夫们检查了一番,从屋内出来,慢慢摆了摆手,显得沉痛。
——吴钩,已死。
75.回头
子衿走后,第二日桂岩便对将士们说将军前去催粮,要士兵们照旧演练。士兵们虽觉奇怪,却也不曾多问。只是半日之后,哨兵便来报称大股胡兵来袭。
探子们回来时报称胡兵约有八千,桂岩立即命令士兵们拔营后撤,一面又令人速将消息传给子衿。
撤入彦城后,胡兵攻势猛烈,两处城门前俱有战事。桂岩本想派人出城求援,却得到消息,称胡兵虽未围城,却在沿线数城前布下重兵。
桂岩半日内连派了五匹快马向朝廷求援,又派几个骑兵去追子衿,只望他能快些回来统领全军。主帅不在,一则士气低落,伤亡加大,二则……若是事后有朝臣听闻此事纠缠起来,子衿恐怕有性命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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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衿一路往东南赶去,快马加鞭,连走了一日;却在未出阳关时,便接获了桂岩发来的战报。
送来消息的士兵跪在地下,子衿下了马来,握着那份战报沉默良久。
士兵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大声问道:“将军还在犹豫什么?边关沿线数城告急,彦城前屯了八千士兵,桂军师请将军速回!”
子衿算了算日子,仍是轻声对士兵道:“我有急事,不能在此久留,桂岩军师自可再抵挡一阵,我会向朝廷要求加兵。你……便先回去吧!”
“将军,有何事比这更重?将军说过要与我们同生共死,难不成要食言而肥?将军贪生怕死了么?!”
子衿翻身上马,催着马向前走,似是要将士兵急切的声音抛在耳后。
马儿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无论怎样挥鞭它都在原地歇着。子衿苦笑着拍了拍它的背,说道:“连你也闻到战火的味道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