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众人一边抱怨一边拼命整理旧的文书。
徐聘记忆力极好,观察整理能力强,每日里吏僚给他分派的工作他都能超额完成,因此,在其他同僚还在拼命赶量时,徐聘依旧可以在申时三刻准时出大魏门。
今日除外。
徐聘住所旁边住的是一位礼僚的官员,名叫沈弋,平日里与徐聘也有走动,他这几日忙不过来,特意找过徐聘,表示希望这位邻居帮一把。
徐聘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沈弋被分派整理四年前和去年的国考档案,包括考生答卷,这其中又分真迹和复抄,主要是将其按地域整理。为了杜绝作弊,答卷收编通常都是采取装订制打乱,将名字盖住,再由朝廷相关人员抄写一遍,再进行批卷。
徐聘整理的刚好是真迹那部分。整理到一半时候,徐聘动作忽然停了下来,略微一沉吟,便将一张考卷轻轻拈了起来。
卷面整洁,一笔簪花小楷写得真是俊秀极了,清丽之余,笔力遒劲十足,再细细一品文章,徐聘不由得拊掌喟叹,自愧不如也。
目光霎时落到装订线外的名字上——宋霁,南府。
徐聘顿时如遭雷击,内心惊讶之余,竟然还有心酸。
怎么是他?
沈弋见徐聘停下来了,问:“怎么了?”
“没。”徐聘忙低下头,又飞快整理答卷来。待沈弋不注意时,目光却忍不住再次落到了那张三年前的卷子上。
他一时被晃花了眼,不知是被那人,还是眼前字。
待回到住处,徐聘脑海中满是一个个飞来飞去且张牙舞爪的簪花小楷,心神难安,一会儿犹如醋泡,一会儿又如蚂噬。他跪坐着,拿起笔,将那些熟稔于心的字,一个一个默了出来。从亥时,直至三更时分。
徐聘房间灯便一直亮着。
凌晨时分,徐聘再次被夜梦惊醒,好一会儿回过神,感觉不对劲,伸手往下身亵裤一摸,s-hi糯一片。
烦闷地用右手盖住眼睛,长叹了一口气,再也无法睡去。
天气却仍旧是风寒料峭,雍京的时令与潍真是不同,冬季漫长,连春都是迟来的。
徐聘更时受惊着凉,及辰时,始觉头昏脑胀,四肢无力,腹腔一阵泛酸与恶心。
徐聘想,他尚在徐家村时,身体强健,即便是冬日里只披一件单衣,亦无大碍。如今入京半载,大概是贫于劳作,只不过盗了场冷汗,便身体不支了。
此时才有些后悔起当初拒绝吴长济要赠与自己侍婢的好意来。他勉强支撑起乏力的身子,穿了外衣,敲开了隔壁沈弋的门,嘱托其为自己告假。这沈弋也是一个光杆的,一个人住,除了语言上关怀徐聘几句,也帮不上什么忙。
用完早膳,徐聘取了银钱,准备去医馆。一路上脑袋重斗大,双腿虚浮,走到医馆,双眼已有些发黑。
犹站在门口,便有浓重的药Cao香味灌入鼻腔,徐聘心神稍定,迈着步子走了进去。
人很多。方进门,繁杂的咳嗽声以及叹息低吟声不绝于耳。忙得跟陀螺似的药馆伙计见了徐聘,飞快地说了一句:“看病左边排队,抓药柜台拿了牌子等着。”说罢,飞也似的掀开藏青色帘子入了里室。
徐聘望了一眼人头济济的队伍,跟在末尾处。
不一会儿,柜台处却传来了一阵s_ao动,探眼一看,原是一个女子与抓药的伙计起了争执。
徐聘驻神凝听,只闻得那女子语气颇为不善:“快些给我药罢,少不了你好处。”一股骄纵鄙夷之气跃然而出。
伙计神色愤然,却压着不悦之色,固执道:“这位姑娘,回仙Cao并非普通药材,你若是要购买,还请稍等片刻,待我取来纸笔,登记后,你才可拿去。”
那女子冷哼一声:“不就是副药材么?摆什么谱,姑n_ain_ai没有没那么多时间耗,你若是识相,尽快将药给我取来。”
伙计此刻也终于失去耐心,再也不理会那无理取闹的女子,手中拿着号码牌,高声道:“五十九号过来取药。”
徐聘蹙眉,因为他眼尖地发现,那女子是宫里出来的。
但凡这个年纪的女子,便没有不虚荣怀春的,尽管那女子衣着装束尽数改变,到底年轻,仍是忍不住往手上套了一个精致的金镶玉镯子。徐聘几乎是一眼便看出那是宫闱之物。
“呵,不卖罢了,大不了我找别的药馆。”那女子狠狠一跺脚,掩着鼻子,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大门。
回仙Cao,又名百肠Cao,气味奇香怡人,对消肿除淤青有奇效,其本身却有毒,只可外用而不可内服。但它的香味实在具有欺骗x_ing,有不少孩童及不懂药理的人会将其当做内服药,因此,大魏有一条民法便是严格控制回仙Cao在民间的输出。
一个宫女,衣着华丽,行为骄扈,出手大方,毋须细想,也能够猜到十有八九是哪位妃嫔身边的贴身侍女。只是,妃子有恙不去宫廷御医所,跑来内城买药作甚?还是回仙Cao。
徐聘百思不得其解。
及轮到他号完脉取药时,便存了心眼与那伙计攀谈,顺口将满腹疑问泄出了个小口,佯装不在乎地与那伙计聊起方才那事,旁敲侧击地询问起回仙Cao的各种用处,一番交谈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领了药后,徐聘遂与那伙计告了别,原路返回。不一会儿,这事便抛到了脑后。
跨出长街,一股s-hi冷的微风轻轻扑来,稍一留意,便可注意到街旁往日还光秃秃的树干上已经半吐绿意,甚至有些不畏寒的劲树已经蓊郁一片了。
徐聘心头有些快意,只觉得混沌的脑袋清醒不少。心中计算着天子春搜归来的日子,更深一点,分析着近日里朝中的态势。
陈正新并不沉溺后宫,就徐聘所知,宫闱里的妃嫔,满打满算上不过才七位,加上那一位,也才八位。平日里也有所听闻,陈振新是个勤俭的皇帝,日常吃穿用度皆低于帝王标准之下,即便是去年登基时,也是一切从简。逢年过节,也不似先帝般动不动便设大宴与百官把酒言欢。这次春搜,他却摆了如此大的阵仗。
当然也有官员私下里说新帝初登基时那些模样都是可以佯装出来的,毕竟皇帝当年为太子时,不为先帝所爱。
徐聘认为,陈振新是一个目的x_ing很强的帝王,他不会做无谓的表面戏码。心有疑窦,徐聘便忍不住皱眉,开始细细回想吏僚中被天恩赏赐随行的人。
去年政绩突出……李奉常要求整理文牍……普通官员的政绩由吏僚评断……人手不够……徐聘心猛地一跳。
他终于相信,皇帝是真的要开始料理钟如策了。
转而间又想到裕夫人身怀龙子将被册封皇后一事,徐聘整颗心都跳得飞快,为自己心中的猜测激动不急,他一方面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方面又担心这只是自己的多思,万一皇帝不是放长线吊大鱼呢?
徐聘嘴角抽了抽,长袖中的手竟然有些颤抖——此时不搏,更待何时?与其庸庸碌碌,倒不如撒手一搏。蚍蜉撼树——有时候听起来不自量力,但是——只要时候押对,压死骆驼不就是最后一根稻Cao么?
回去之后,他再次拿出去年扣下的那本折子,一字不漏的看了一遍,静默半晌,突然无声笑了起来。
他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
第17章 圣辇
一转眼小半个月过去。
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暖阳高照,大玉山北部的凌天门大开,徐聘一老早便与百官恭恭敬敬整整齐齐候在御道上,等待着天子的驾辇归来。
众人皆心知肚明,照临苑去离雍京七十里,即便是天子圣驾从辰时起程,不到午时,也不可能归来。然心知肚明是一回事,恭迎又是另一回事,礼不可废,即便是从旭日东升等到乌金西沉,皇帝这日回来,你还是得候着。毕竟,六监的人笔杆很闲,很闲。
因此,辰时未过,人已经很齐,很齐。个个精神饱满,整装肃容,偶尔低声攀谈。
沈弋比徐聘晚来几刻钟,见了徐聘,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自然站到了徐聘旁边,无聊之余,便与徐聘谈论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来。
“上次给你的金乌花茶叶你喝着如何?”沈弋问。
徐聘道:“尚可,就是太甜了。”
沈弋道:“我那边还有很多,你要的话尽管来拿。”
徐聘:……
相谈正欢时,闻得人群中一阵s_ao动,谈论声也逐渐变小,徐聘起初不以为意,直到沈弋忽然带着小激动地扯动着自己的衣角,压低声音道:“许兄,你看。”
徐聘这才顺着他的指点看去,原只是无意回首,一颗心霎时悬了起来,犹如道旁那翻飞的柳絮摇摆不定,方才的满怀的清爽愉悦被一扫而尽,舒展自若的肢体变得无所适从和笨拙,连手都不知要怎么放。
甚至连呼吸都觉得多余。
徐聘内心终是苦笑一声:他怎么来了。
仍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那顶轿子,缓缓落地。一只玉手自将轿帘挑起,青衣乌发,肤如初冬新雪,眸如点漆。即便衣着装束再简单不过,只要穿在他身上,也是赛柳压桃花,欺霜打梅的傲然之姿,纵使满眼春光,桃李灿烂,徐聘眼中也仅容得下那一抹青。
脑海中又回想起那日在藏香院吴长济那句话,徐聘登时心如死灰,稍有一点风扬起,便尘埃满布,再也洗涤不净。
他觉得自己很脏。
仓促别了目光,徐聘不自在地看向了远方。
沈弋悄悄凑到徐聘耳边道:“这可是位狠角色啊,六监都不敢得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