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祉的目光扫过赵鼎、张浚,最终落到身着紫袍酣睡的韩世忠身上,第一次觉得历史上张浚竭尽所能收大将兵权,其实不无道理。若在前世哪个武人敢跟宰执如此公然抗命?未来的淮西兵变如何消饵于无形,倒是需要重头仔细思量。至于韩世忠本人因为避敌畏战,在他心中的地位自然也是降了一等,他此时首先要做的便是压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军头。
吕祉上前两步,接过侍从奉赵鼎命端来的鲤鱼羹,鱼汤犹温鲜香诱人。吕祉擎了海碗走到韩世忠近旁,厅内众人因为不知道他的用意,都纷纷停了筷子,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吕祉微微一笑,就用力将那汤碗向地板掼去。他本身具千金之力,再坚固的物事即如铸铁都会被弯折,何况一个官窑烧出来的瓷碗?瓷碗当即散做千万片,连带着飞溅出来的鱼r_ou_鱼汤,近旁诸人慌忙躲避,有身手缓慢的官服上难免沾染了大片污渍。
轰然巨响也将佯睡的韩世忠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本能按剑怒喝:“什么人胆敢如此?”
吕祉不慌不忙地叉手赔罪道:“适才下官想为韩宣抚献汤,不意脚滑险些跌倒,惊扰了韩宣抚,还望韩宣抚饶恕下官无礼的举动。然而韩宣抚既然醒酒,不如与诸位相公继续议论国事。”
韩世忠将杀人的目光打量吕祉,吕祉坦然和韩世忠对视,丝毫不落下风。
张浚看得畅快大笑,亲切呼唤着韩世忠的外号:“韩五,不要跟安老计较,他向来笨手笨脚的,我们还是讨论正事。”
韩世忠终于撤回按剑的右手,无奈正坐。
作者有话要说:
史实部分,韩世忠好色,因□□部将妻子逼死了救过自己x_ing命的猛将。此次召见确实是有历史记载,韩世忠坚决拒绝出兵的原因不明。另外,韩世忠兵力是个谜团,他在绍兴初年即有5万之众,到绍兴十一年反而只有2万人,欠缺合理解释。赵鼎因j_iao接诸将,曾屡次受到弹劾。另外,张浚在淮西教给谁的问题上,几乎把有名武将都说了,但是没提韩世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是因为这一盆鱼汤吧?)
第14章 淮西(3)
第二r.ì面奏之前,韩世忠不期然碰到吕祉,因为泼汤一事的芥蒂,竟是正眼也不看,便即在五十名j.īng_壮背嵬的护卫下扬长而去,留下他独自一人对着飞溅的泥泞拱手。他算是着实领教了一回韩宣抚的气量,史载岳飞骤贵后韩世忠颇不能平,以此时韩宣抚的暴戾观之,当不是诬蔑之词。他也只有叹口气,冒着秋r.ì的冷雨,半旧的靴子踩过一片烂泥地,狼狈走入内殿。
韩世忠在奏对之时,做了更加详细的汇报。现下,年青的官家与左右二相,都已经清楚了岳飞一军面临的险境。刘豫这些r.ì子被岳飞一军的突袭着实打痛了手脚,遭受了自绍兴四年冬淮南败退之后的又一次巨创。一直在恢复元气的他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但苦于自身实力不足,李成等他所倚重的勋贵无一不是岳飞的手下败将,于是只有向金人祈求援军这一条路径。然而金熙宗继位后金朝的实权人物重新洗牌,他的靠山完颜粘罕势力消融,女真人并不愿意出兵相助。亏得刘豫祭出了在河南旷野之中全歼岳飞一军的诱惑,金人终于派出了四太子兀术,以数万j.īng_锐驻兵黎yá-ng,寻衅进击。而刘豫则加紧签发大军,准备兵分三路进攻淮西。雪上加霜的是,韩世忠甫奏报完毕,就有分别从刘光世及张俊军飞驰来得急递送到了两人请求增兵的劄子。探马带来了最新的敌情:说是刘豫大军七十万及金人不知数目,中路欲由寿ch.un犯合肥,统帅是刘麟;东路拟由紫荆山出涡口犯定远进而趋宣徽,统帅是刘猊;西路则屯驻光州伺机而动或截岳飞归路或邀击六安,这路的统帅是有名的军贼孔彦舟。两人兵微将少难以支撑住淮南漫长的防线,到底该如何处置要请求官家急速降下指挥。
形势如此险峻。官家顾不得君主理应保持的矜持,站起身体在御座前来回走动:“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想到朝廷东南唯一可以依仗的部队不过是岳飞一军,而这只王牌此时却面临着全军覆没的危险,他自己也随时有可能再度被金人追杀入海,他忽然将怒气全发泄到了宰执的身上,哪怕韩世忠还立于阶前。“你们这些臣子整天在朕耳边聒噪恢复中原,迎回两宫天眷,朕听了你们的话。看看,现在倒惹得金人和刘逆的大军一起来攻,七十万呀,”官家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加重了语气,“七十万,就是建炎年间四太子统帅的大军都没有这样大的数目!”
吕祉诧异于官家即使盛怒之下也不忘避讳上国大将的姓名,真是合格的藩篱之臣,无怪乎r.ì后的绍兴和议写出世世代代谨守臣节的誓言。
赵构喘息片刻,以略为平静的语气续道:“朕此时想起当初浮海时候的惨剧,还不免梦魂惊悚。朕看,这次金伪势力大增,不如先行遣散百官,准备好船只,如旧时故事吧。只万务再坏了那许多人的x_ing命。”
自赵鼎以下诸人无不面面相觑。官家竟然是连如何救援都没想,便彻底放弃了抵抗,此等君王当真是数遍青史,罕见匹敌。
赵鼎沉吟片刻,首先道:“陛下不需预做浮海的安排,七十万之数未必为实,让臣试为陛下谋划。其一,张俊刘光世杨沂中等在淮南的部伍,不如暂且退回到江南,张俊依旧屯盱眙,刘光世屯太平州,做保守大江的打算。其二,官家是大宋中兴的根本,焉能以万乘之尊而守国门,车架返回临安是上上的策略。其三,岳飞一军如何区处自是重中之重,臣熟思之后,以为当让岳飞急速措置班师。”
吕祉大怒,赵鼎适才的这番言论完全背弃了昨r.ì与张浚的商议,将他苦口婆心地分析置之脑后,以首相之尊认同了张俊刘光世夸大敌情之言,迁就这两个避敌怯战的懦夫;而强令班师更或铸成r.ì后史浩的大错。(指史浩在孝宗隆兴时,强令吴璘班师,造成丧师6万的恶果)竖儒不足与谋!
赵鼎这番话后,连一直沉默的韩世忠都不禁露出了轻慢的神色。
赵构倒是对赵鼎的提议颇为满意,他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与打击中清醒,郑重点头道:“赵卿的议论周祥而持重,倒是朕适才思虑不清了。不过岳飞一军的处置,似乎还有可以商量的地方,诸卿有什么尽善之策,不妨一一陈述。”
吕祉轻嗤一声,赵鼎随了官家那点避敌如虎的小心意,自然能讨得官家欢喜。然而张浚依旧垂头做凝思状,他转念间醒悟到张浚不愿意与赵鼎公然对抗的心意。两人毕竟还要共事,为了这些政见上的分歧当面争吵,实在有伤大臣体统,各自上奏当然是另一说。事到如此,他只有替张浚做先锋,厉声阻止道:“官家不可。左相的措置大乖常理。”
吕祉的厉声呼喝着实震动了在场诸人。他跪在丹墀之下,满腔的热血因愤怒而沸腾,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但仍然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先从兵力分析说起:“陛下,刘逆不过掩有河南、山东二地,税赋不广人口稀少,平r.ì维持十万正、辅兵已属艰难。纵使刘逆有通天的能为,此回临战签军,也不过再增加两倍的兵力。况且这些乡兵平素既无训练,战时焉能出力,不过摇旗呐喊装个样子罢了。陛下东南三大将,韩宣抚、刘宣抚、张宣抚都是国之干城,上上之选,断不会让这些妖魔小丑比下去的。”他这最后一句其实是间接奉承韩世忠,希望宣抚使能支持自己的见解。
官家这会儿想起来绍兴年跟伪齐打j_iao道的经历,又记起适才赵鼎也说,七十万未必是实际数字,点头道:“吕卿说得有些道理,刘逆想必是用虚词恫吓,收攻心之效,打算着不战而屈我兵。”官家一旦冷静下来,非常乐意显示自己j.īng_通军事、天赋英资,“张俊、刘光世都被骗了。然而……”他皱眉沉吟片刻道,“这两人提到,金人的服色混杂在伪齐的人马中,奔突前进。”
吕祉见官家部分同意了自己的论断,心知选对了突破口,正确的分析会让官家对自己产生莫名的依赖,就像每次沿边有警官家非岳飞亲到终不安心。“刘逆既然敢打出七十万的名号夸大军势,也就能变异服色伪做金兵。何况兀术提兵黎yá-ng,又何来另外的领兵大将,在淮西驰突,还望陛下深思。”
韩世忠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诸位相公议论大事,本来没有俺开口的余地。不过吕尚书刚才说得的确在理,刘豫是个无所不为的j-ian贼,俺看这探报里处处有虏人的骑兵透着蹊跷。”
吕祉对韩世忠投以感谢的一瞥,韩宣抚在国之大计上还是能以忠义为重的。
韩世忠的背书让赵构愈发放心,只要没有金兵他的恐惧便消散大半。官家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吕卿,你继续说下去。”
“刘豫逆贼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张俊等人渡江退屯,朝廷却必然会失去对淮南的控制,这样一来长江的险阻就是与伪齐共享了。若叛贼进一步倚淮西为跳板,因粮就运,把淮西当做进攻江南的大本营,陛下以为还能够保有江南吗?陛下以为还能够再让诸将渡江击贼吗?何况刘豫叛臣不除,大宋何以立国?刘豫倚为上将的李成孔彦舟之流都要避让,更会让金国的大酋们耻笑。”吕祉终于可以放心地攻击赵鼎,“臣适才说左相失策的地方,此是其一。士气当振贼锋当挫,可稳进不可遽退,陛下绝不能车驾重回临安。左相失策的地方,此是其二。岳飞一军的处置,尤其不需惊惶失措。当岳飞长驱伊洛之时,陛下就履下手诏,申明全军为上的意思,又给了岳帅临机处置的权力。岳帅定会审时度势,若力有不支,自然退军。而张俊刘光世进屯淮西韩宣抚出兵淮东,适足以威胁伪齐的腹心,缓解岳飞的压力。况且岳飞此次出兵,以商洛为根本,陛下更可令吴玠出汉中进逼潼关,两人为表里,则兀术亦不敢动作。如此,岳飞一军无忧了。另有一说,刘张二将都有探报急递,岳飞身处前沿敌情动态更瞒眛不得他,只是因为路途遥远,暂时无法上达天听。三r.ì之内,臣担保必有探报。那时再做处置,岂非更为妥当。左相失策的地方,此是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