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案几那坐去,见欲星移在画扇面,还是女扇子,估计就是给这小孩子在画,便问,怎么又是鸿雁?
鸿儿要鸿雁扇面,那也没办法。欲星移搁了笔,拿着旁边闷着的花茶,掀开盖子,撇去水上的浮叶,“你和他计较什么。”
我和他计较了?默苍离略笑,替他盖实毯子,“最近你无聊,让你自己找些事情,你就都把心思动在蹬毯子上面。说是病重才这样体恤你,你根本就没事,还想白吃白喝吗。”
那我动什么心思才好。说着,抽了鱼尾,尾巴尖打过那人手背。这孩子精明极啦。欲星移轻声说,提防他装睡,又学了这些动作去。
——像是戳中了什么,身上的上官鸿信抽了抽嘴角,没忍住笑。
欲星移叹着,替小孩竖立着柔软蜷曲的鬓发:你看,坏着呢。现在就这样,长大后就是个混世魔王。
默苍离继位的时候,同时册立了九算。墨家的仪式俱不繁复隆重,只是拜过明堂,再去拜规矩碑,就已是名正言顺的钜子了。
因要试行古制,就先选了羽国试行,安排了九算排行最末、年纪最小的那位师弟过去。老九本就是上任钜子从羽国带来的学生,与凰羽、玄之玄同气连枝。默苍离知道,也没说什么。
“这一批的九算,大多年轻。”欲星移看了眼名册,除去一名原本天志殿内的师者唤忘今焉的,其他人俱是青年少年。钜子也就这个年岁,也算是新气象罢。
该说什么呢……也挺好的。派了个年岁最小的去羽国,盯着羽国的动静,无论有没有盯出什么眉目来,总是个保险。
过了几日,便是正月里。男儿家的不必上学,羽国那边就带着太子,准备起驾回去。太子哪里肯回那多走一步都不行的宫里,哭闹了两日要留下,吵闹得连天志殿都听得见。
“回趟羽国要多久啊?”欲星移坐在廊下剥果子,帘外漫天飞雪,堆得天地雪白一片。
有个与太子侍卫走得近的侍候人告诉他,大概五天。
五天……那也不远。回去,刚好赶得上正月皇族家宴,可惜正月十五元宵节回不来。皇家的小孩子和民间的反一反,都怕这种节庆,越大的越怕。鸿儿过来扑怀里和他哭诉,说去年在明堂跪了半天,还不能起来,不能说话,不能吃东西,故而再不要回去了。
“天家的孩子,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等你当了雁王,就会知道跪着也不错了,跪一会儿就能坐下了。”孩子哭得厉害,和个粉面团子似的被裹在猩红秋香里,可怜得要命。欲星移哄他几句,分了几颗果子给他。鸿儿嫌酸枣不好吃,又跑去把早上给默苍离泡好的枫露茶喝了。
他都认了默钜子当先生,还是这样自说自话的,大人们也拿他没办法。默苍离也不会认真带他,他现在是钜子,手底下那么多学生,上官鸿信也无非是挂名,前任钜子还会给他开课,现在是读不读书都没人管。
——但也不能真的不管。欲星移手上没事,就帮学长带带。
孩子哭哭笑笑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跑去内宫,和墨家师者家眷们的孩子一处玩去了。正月到正月十五,是尚贤宫唯一能接引家眷的半个月,内宫比哪都热闹。鸿儿最近也发现了,总往那跑,和几个比他大两三岁的男孩、两个同龄的女孩玩在一处。
昏时,默苍离处理完天志殿的事情,回来吃了顿晚饭。大雪天两地往来多有不便,不免对北宫怒从心头起。
上官氏不搬出来,默苍离就算当了钜子,也没法搬入天志殿。毕竟天志殿与北宫不过一墙之隔,太过冒险。羽国最近也有了动作,文书一封封送过来,不经过其他人,直接送到欲星移手上。
“你说,那位上官夫人是聪明还是蠢呢?”欲星移将文书扔进炭盆,看纸张被炭灰吞没,眼神含笑,“哎,真猜不到。”
默苍离看着窗外雪月,神色寂静,嘴上说,“你如果指她算聪明人,那林子里的猴子早就学会墨家阵法了。”
雪落得绵密,海境没有雪,只有浮冰。欲星移喜欢看雪,也羡慕那些玩雪的孩子和侍候人。若是以往,他就跟着去了,但似是这一两年间心x_ing渐长,既不会赤足去踩雨水,也不会用袖子装银杏叶子,更不会去玩雪了。
这段时日难得空闲,只是帮忙盯着羽国的书信,也无其他事情可以忙碌,便又起了点凝珠的念头。下这么大的雪,瑞雪兆丰年,今年必是个好风好水的年岁,若是凝结成了,总也算了却一件大事。
这种事急也急不来。他与学长闲聊几句,正要洗漱就寝了,外面来了个急匆匆的侍候人,说,内宫那出了事,太子殿下和个外家的小学生打起来了,脸上破了口子了。
越发长进,小孩子打架都能报过来?默苍离眉头皱着,准备撵他出去;太子总往这里跑,这里两位也管得住他,羽国那边是根本管不住,所以太子惹祸,全都是先报到银杏书楼来的。
侍候人说,羽国想追究,要把内宫家眷的孩子处死。现在那边争执不定,闹得很大,北宫都惊动了。
“又是北宫又是羽国,老五呢?”欲星移叹了口气,披衣出去,让侍候人打起伞,自廊下离开,“回家省亲?”
正月,很多高层都离开了尚贤宫。凰羽是羽国郡主,自然也不会留下。一行人匆忙到了内宫,就听见吵闹声、哭声不断,见是欲星移来,人群分开一条道,让他进去。
幕三十七
两边泾渭分明的,羽国护着太子,家眷护着自己的孩子。欲星移先看了看上官鸿信的状况,在找了个侍卫问缘由。无非就是小孩子玩着玩着就吵起来,然后动了手。外家的小学生懂什么,太子都照样打,最后动了真格,抄起了一个砚台,把殿下从额角到脸颊划了道口子,血淋淋的。打人的孩子样子也吓人,但年长些占优势,没吃什么大亏。
储君面容受损,牵扯极广,今天计算那孩子年幼,只要他赔命,换做是在羽国,早就连带孩子和太子两边的侍从一起斩了。
欲星移没打算护着家眷,同是尊贵出身,将心比心,他觉得这处置无甚问题,点了一个鸿儿贴身的侍卫跟陪读,点了对方孩子的一个陪读,再让人带上那孩子,到僻静地方料理了。伤了储君面容,只赔四条人命,其中两条还是羽国的,欲公子觉得已经十分帮衬了。
家眷不认,一群人护着孩子。这九算本就是新即位的年轻一辈,没人听他调遣。
欲星移让人叫来孩子双亲。也算是体面人家,现在哭得蓬头垢面的,看着教人难受。他想起自己那位发小,天生x_ing情宽厚,和自己一样都是再好相处不过的人了。那时他也是太子,一个侍奉梳理的宫人在晨起簪发时不慎用簪间划伤他额角,太子那样仁慈贤明的人,也只能百般无奈赐了重金抚恤那宫人的家眷,然后将人吊死。
那还是侍奉了数年的老宫人,照样难逃一死,何况是这样的状况。
家眷在闹,欲星移就让人找了那几个师者,有一名还是长老。这闹得像什么样子呢?他摆了摆手,让众人都到廊下无雪的地方说话:孩子打架,打伤了羽国储君面容,家眷们不懂事,你们也跟着不懂事吗?
欲公子现在也是先生了,让人移来一张椅子坐下,拨弄手里的冬扇子的紫檀骨,轻描淡写地说。
话是这样说,但还是僵持在那。只听见北宫的声音带着怒气,觉得简直荒唐,这样大的事,只是无关痛痒追究四个下人?
那话里的意思,是要小孩的父母也连坐,治教养不当的罪过。
听我的,也就只死四个。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眼中含着定定的笑意:还是听上官夫人的,全部杀光算完?
欲先生人好,待人接物,那叫一个滴水不漏。纵然这么尊贵无极的出身,哪怕是个挑担砍柴的奴仆都是以礼相待,从不摆什么架子。默苍离嘴上不饶人,手段更是强硬,其他人原以为和他站在一起的也是个神鬼易辟的人物,没想到反而宽和得叫人受宠若惊。
又让人把孩子的父母叫来。双亲自然舍不得,跪伏着哀求想保住孩子的命。那哭声撕心裂肺的,铁石心肠的人都听不下去。欲星移看看那父亲,也是年岁不小,也是老来得子。
夫人那边开口要杀,他倒是气定神闲,将扇子搁了,唤那孩子来。
小孩知道自己惹祸了,满脸泪痕,哭哭啼啼的,吓得说不出话来。欲先生拿了手巾与他,问今年几岁了、表字为何、现读什么书……孩子哭得可怜相,他叹了口气,将人拉过来,心里有点过不去。
这孩子今年十来岁,穿戴得体面。长得虽不甚灵巧秀气,但也端正干净。一双手被吓得冰冷发青,握着和冰似的。
北宫催促道,欲星移,现在全看你裁断。太子如何宠信你,你敢偏私?
我裁断?欲星移拍拍孩子的肩,让他到父母那去了:要让我裁断,自帝王家来看,只杀四人远远不足;但孩子又懂什么?要我裁断,童稚无辜,杀两个侍卫陪读就算做教训了。
平日里是以礼待人没错,但是上官夫人也不曾以礼待过他——欲星移就是这般,真的卯上,对方不服软,那就杠到对方颜面全无。
别说上官夫人执意要把人杀到头,就算夫人说太阳打东边出来,欲公子也定要让太阳自西边出来一次。
她不开口,说不定他心疼鸿儿,真的就要这孩子跟着规矩赔命了;她这样三番五次开口逼压,他反倒起了兴致,要把人保下为止。
有人看局面不对,想去请默苍离来。他略笑,说不用,叨扰掌门师兄做什么,这么点猫儿打架的小事,掌门还当我真的闲散惯了,手上没力道。
又让上官鸿信过来。这孩子受了委屈,哭了一会儿也就忍住了。脸上的伤口刚敷上药膏,让人看了看,没伤到r_ou_分,也就是皮毛,样子难看,结了痂,过一个月也就好了。
人族就是娇贵。他拿了干净的绸巾,替小孩把药膏抹了,再凝了水灵元精,缓缓愈合了伤口:这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