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钜子的天志令来,我就和你们走。”他语气还算平和,没有什么起伏。
也没人回答。欲星移稍稍放下心来——不是天志令,只是私刑。
将人禁足前,学院是派人锁住他功体的。侍卫们如果真要用强,他也只能被拖出去。墨家此刻正风雨飘摇,谁都知道钜子之位不稳,就算真的强行带人过去用刑逼供,默苍离也不一定还有力量将人从牢里带出来。
眼看那些人真的要动手,沐摇光拦住,厉声道,“放肆!”
“得罪了,若先生真正无辜,在下会在定案后负荆请罪。”侍卫长说完便示意人动手,欲星移站起身,眸中清光微动,说,不必劳烦了,我自己走。
他到内室换了一身素色常服,将发髻梳理干净,卸下所有饰物。若严刑逼供不出,那将如何?他问侍卫们。
侍卫答道,自然是万分抱歉。
抱歉?那你们最好别让我活着出来。他略笑:我若生还,你们、连带指使你们的那几个,应该知道后果。
这次逼问,目的再明确不过。若能借助欲星移指证钜子是最好,若不能,直接就让人无声无息死在牢里,也好过将来多什么变数。
他们是站在宫门口说话的。北宫和天志殿不过一墙之隔,那里已经来了钜子的人,准备将人拦下。
“谁让你们带人的?!”默苍离的侍卫带人堵住门口,火光照亮矛刃,映出雪亮的锋芒,“你是东侧的侍卫长,为何会到北面来?”
东侧的侍卫?他心头微动,已觉不对。
就在这时,动乱突起。惨叫声中,侍卫长先行出手将天志殿的侍卫刺死,带人强闯过去;顷刻而起的混乱中,沐摇光只能护着他退后,身边刀剑铿锵声声,温热的血洒落在身,沿著白石庭院,蜿蜒入了清澈池水。
“杀入天志殿,将叛逆带出!”
吼声中,有人冲入了天志殿。欲星移被侍卫围住,十余点寒芒窜动,死死指住这个穷途末路之人。
他静静立在那。火光中,欲星移的心很静,从来没有这样静,纵然有喊杀声与打斗声,但他的心,依然静得能听见每一声更漏。
能在墨家做到这一步的,除了默苍离,就只有凰后。她是前任钜子之女,纵然钜子肃清了所有高层,但她仍拥有相当大的势力。她是主导,至于玄之玄和忘今焉都各有野心,会为她所用,却不止为她所用。
彻底为她爪牙的,现在只有老六。
今夜的兵变,主谋再无第二人。
“老五呢?”他问,“这样的好戏,她不亲眼来看么?”
自己的弱项是情报战,位处十人之末,这件事情比他的做人还要失败。没有情报网,没有人脉,没有自己掌握的势力,一旦陷入这样的混乱,他似乎真正走投无路。一直到很多年后,他都没去改变这个弱项。
但他的长处是算。谋算计策,谋计策皆需情报,算却不用。
人群后,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她说,老三很着急么?
不算着急。欲星移整理袖沿,混乱中,素色常服染了血迹,零星几点:至少没有你着急。雁王病重,你身为中宫,还留在这里……整个墨家,应该没有人比你更急。
她还留在这。雁王病重完全是意外,羽国必然召她回去,期间不过几日空隙。这几日内,她必须速战速决,夺下钜子之位。
“我的立场应该还算中立?”欲星移苦笑,好整以暇,“还是说做人太失败了,让你们忍不住想下杀手?”
“老三,你和他走得太近,太近了。”她说,“哪怕在漩涡之外,离得太近,同样也会被卷入。”
“一定要我和你们一起对付他,才算是一刀两断么?”他叹了口气。
“别太勉强自己啊。”
她话音方落,后方就有个自天志殿回来的侍卫,一身是血,归来汇报。看老五的神色,钜子并不在天志殿。
只是随着汇报,欲星移看到,她的脸色变了。
——混战中,有人看到默苍离装成侍卫,混在人群中试图离开,却死在了不知名的剑下。
“……先清找尸首。”她一向温润如春风的眸光,此刻终于有了丝慌乱,“无论生死,一定要将人找出来。”
欲星移道,“如果是真的,那么,止戈流现在就该在这些侍卫之一的身上。”
墨家将近一半的侍卫投入了这场混战,此刻遍地尸骸。许多尸首早已面目全非,无从辨认身份。凰后回过头,看向身后的那些人。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退后。欲星移的话,刹那激起了人群的某种恐惧。
“如果无法确定钜子的生死,你也只能将他们所有人都杀了。”他也退后一步,与凰后拉开了距离,摆了摆手,“请便。”
今夜之事,墨家介入了多少?这些兵变的侍卫,有多少是墨家其他学派支援的?放弃了情报战,欲星移完全无法估算出这一点。但是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凰后兵变的名目。
是要让默苍离退位,还是让自己登位?
前者。欲星移用最快的速度下了判断——她的犹豫太长了。只有以前者为名义掀起兵变,她才无法处理这些侍卫。止戈流是在其中一人的身上没错,但那又如何?既然目的只是为了逼钜子退位,身怀止戈流的人就应该交由墨家慢慢寻找,而不是由她处理。
“小心些。”他说,“一旦处理不好,这里就会有今夜第二场兵变了。”
——只是这一次,矛头指向的将会是她。
化消兵变最好的方式,就是确定默苍离没有死。那么多尸体,其中大约有二十余具在混战中被踩踏得面目不清——老五望向他,眼中含笑,几分无奈。
“同门一场。”她轻声道,“这也只有你还能认出来了。”
“这可是难堪的事——不如先来说另一件。”欲星移转身走向北宫回廊。无人阻拦。“坐着说罢。我在羽国没有情报网,但是那日却和你提起了雁王病重。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
“哈……同一种毒?”
他们离开了侍卫,两人单独说话。当年羽国中宫病逝,实则是毒杀。主谋或许是上官氏,或许不是——但无所谓,这是一把剑,凰后可以用,欲星移也可以用。
主谋是夫人,至于是否还有个人推波助澜,早已不再重要了。
“毒能混入宫廷一次,能杀死一个,就能杀第二个……我开始确定主谋是你们母女了,否则你也会一起中毒——为了以防万一,你换去了前任中宫所有的饮食用具。”他挪来茶盘,唇旁笑意清浅,风姿如旧,“……可惜,你忘了换去雁王的。”
为了延缓上官氏出兵,他不得不提前了中宫毒发身亡的时间,而另一份毒则留在了雁王的用具上。慢x_ing毒加上皇族的规律起居,欲星移可以精准计算毒发的时间。
“那时,你只要回问我一句,装作并不知道雁王病重,或许我就会怀疑自己的计算出了差错……在羽国宫廷中这是件大事,对你也是,对我却不是——习惯真是个容易出破绽的东西,对么。”
幕四十八
茶炉初沸,新雪浮沫。松针茶在火上被烤出清香,散出碧绿的茶色。老五望着茶盘上的红鲤杯,这杯子做得精巧,用玲珑球的技艺,镂空两层,外面一层刻出水纹,里面一层用窑变烧出红鲤,哪怕单独一个都价值不菲,何况这是一整套的。
欲先生往往不喜欢搞得金碧奢华,可但凡出手,都是倾国倾城的宝贝。
“你想用这条消息保命?”她转着那杯子,看月下红鲤灵动,红染的指甲敲在杯口,发出清脆声响,“……还算值得。”
“保命?单是保命,未免有些亏。”他没有抬眼,只是细心烘着茶饼,“你原来的计划是杀了钜子,得到止戈流,再回到羽国。太子还年少,雁王更不必我动手,你可以用太后的名义轻而易举把持朝政。可现在不行了。默苍离如果活着,他下落不明;如果死了,那止戈流下落不明。你要彻查,就必须继续留在尚贤宫——而雁王什么时候会病重至死?你必须要在他死前回宫,否则等鸿儿登基,光景就大不相同了。他还年少,父王必会留下顾命大臣,你肯定不会喜欢那些老头子。”
她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杯子。欲星移佩服她,一直到现在,她都很沉得住气。
另外一个选择,就是放弃钜子之位,立刻回到羽国。
“雁王病重,对你而言是个意外。你要在他病逝前赶回羽国,所以在得到消息后,会紧急发动兵变。这都是能算计到的。快马加鞭往返递送情报的速度,两次,你只要收到第二次雁王病重的消息,就一定会发动兵变。今夜,此时此地,你没有失约。”
满庭梨花盖血,侍卫还等候在外,却已经能看到其中的不安。
“我走得太急了。”她伸手到檐外,接住零落梨花,“而你走得太险。不擅长进攻的人就是这样,难得出招,都这样险,颤颤巍巍的。你就没有想过吗,你的话里,有个巨大的破绽。”
——既然他算计到了这一切,那钜子根本不会留在今夜的天志殿,死在乱军之中也不过是个障眼法,自相矛盾。
“我没有和默苍离联手。”他说。
“什么?”她双眉微皱。
欲星移替客人斟满了茶,吹去漂浮花叶,“我的意思是,今夜会发生的事情、雁王的毒,我都没有告诉过他。对你而言,雁王病重是意外。对我而言,他生死不明也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