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一看清这青年公子,身上凉了半截,眼圈一红,险些便要流下泪来,心道:“人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果然名不虚传。王姑娘对他如此倾慕,也真难怪。唉,我一生一世,命中是注定要受苦受难了。”他心下自怨自艾,忍不住偷偷瞧了王语嫣一眼,只见她容光焕发,似乎全身都要笑了出来,自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她如此欢喜。一双秋水明眸,更是仿佛凝在了慕容复身上,已对段誉视而不见,仿佛旁边从来没他这个人一般。
段誉呆呆站在一边,看着四家臣围上前低声禀报,但说些什么,却半个字也没进耳中,心中只说:“我走了罢,走了罢!”但要他自行离开,却又如何能够?隐约似乎听得有人道:“段公子!”却全没在意,更不知道该当回应一声。
王语嫣又惊又羞,忙唤道:“段公子!段公子!”
段誉这才听见了,定了定神,道:“王姑娘,我……”只听慕容复平平静静地道:“承蒙段兄仗义,我姑苏慕容氏深感大德,这里谢过了。”
段誉听他说“我姑苏慕容氏”,显然已把王语嫣认作是他家的人,心中一酸,道:“慕容公子客气了,这个……我只是适逢其会,其实……其实……”
慕容复长眉一皱,眼光倏地冷了下来。
他那一日在镇州城中、中军帐内踟蹰不发,心中便知自己今番辽国之行再无可为,夜尚未半,已自不告而别。
慕容复一去塞北多日,竟忘了中原大地已到早春时节,愈向南行,和风愈软,然思绪潮涌,却再无宁和。这时一句“适逢其会”,正触着他心事;回想过雁门关时,自己放开了那白马鞍辔,猛加一鞭,逼得马儿放开四蹄,向北而回,风中只闻嘶鸣萧萧,渐行渐远,马犹如此,人何以堪?段誉这般言不及义,若平日慕容复必不耐得,但此时心绪不宁,却无心计较,亦无意待他痴痴颠颠地客套完,只是一拱手,截道:“段兄,今日有幸相会,这便别过了,后会有期。”说着扶了王语嫣上马,转身便行。
段誉恋恋不舍,才跟着跨出一步,包不同却挡在了他身前,道:“喂,段公子,现下我家公子回来,不必再劳你大驾相助。你是读书人,可知道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行’?”段誉呆了呆,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包兄还是‘非礼勿言’,我这就‘非礼勿跟’罢。”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这就对了!”跟随慕容复等而去。
行出数里,王语嫣偶一回头,却见段誉的身影还呆站在原地,翘首向自己凝望,登时脸上一红,只怕表哥注意,急忙低下了头去。
擂鼓山离洛阳不远,一行人行出数十里,进了一座县城,已是西京河南府辖区。当下寻了家客店住下,慕容复便送王语嫣去安歇。王语嫣虽有满心的话要与他说,却知他一向不喜闲话,迟迟疑疑地道:“表哥,我……”慕容复知她心思,微笑道:“先去休息,有什么话,待过几日回了燕子坞,再慢慢说给我听。”王语嫣一听到“回燕子坞”,芳心大慰,含羞点了点头,便顺从地进房去了。
这里慕容复合上门扉,自己也闭目暗暗吐了口气,回身坐了,这才问道:“诸位的伤势不要紧么?”
邓百川公冶乾都道:“属下已无大碍,多谢公子爷挂心。”风波恶想起自己在冰蚕寒掌上吃的苦头,心下不忿,骂道:“那个铁头小子,不知是什么邪魔外道的怪功夫,叫我们倒了这几日的霉。下次非要好好较量一番,给他点厉害不可!”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第一,那小子是星宿弟子,自然是丁老怪物一派,不能说不知他是什么邪魔外道。第二,你我弟兄技不如人,就算下次再较量一番,也是吃尽当光兮,无法可想。”
风波恶恼道:“老三,你恁地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有公子爷在此,难道还胜不过那铁头怪物?”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我弟兄曾与那小子较量过,才叫做‘下次’较量;公子爷却没见过那小子,纵然较量,也是初次,如何说得上无法可想?此中区别,不可不知,不可不知。”
慕容复微蹙双眉,一直听着他两人斗口,忽然转头向邓百川道:“邓大哥,你把这数日来的经历,详细说与我知。”
邓百川应了声是,将自己四人如何在道边遇见星宿派弟子,包风二人如何为寒毒所伤,又是如何到了擂鼓山上,以及珍珑棋会种种所见所闻,巨细靡遗,从头说了一遍。
慕容复听罢,屈指轻轻敲着桌案,沉思不语。包风二人虽好多口,这时也不敢打扰与他,屏息静气地候着。好一时,慕容复方道:“如此说来,确实无人知晓这铁头人的身份来历了。”
邓百川道:“是。我们兄弟和少林高僧均受其害,但参详起来,无人知道是什么功夫,就连薛神医也说不明白。可惜聪辩先生已死,不然以他的见识广博,或有答案。”
慕容复嗯地一声,点了点头。邓百川又上前一步道:“另有一桩事,公子爷,那做了逍遥派掌门的小和尚,属下等要不要去打听他的下落?”
慕容复抬起手来,淡淡地道:“不必!一个无知僧人,纵然武功再高也不济甚事,由他自去就是。”
公冶乾皱了皱眉,也上前道:“公子,话却不是如此说,小和尚虽无见识,他身后的逍遥派却未可小视。若从这小和尚入手,正可以重新掌控逍遥一门的关系。想那逍遥派背靠天山,又深入兴庆府腹地,若立足于彼,地利可图。何况……”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虽则四下门窗都关得好好地,还是压低了声音道:“……何况还有那李氏秋水……她如今当是西夏皇太妃啊!”
四人闻听“西夏”二字,一体凛然,连包不同也严肃起来,邓百川更立时劝道:“公子爷,这的确不是说笑。当年□□与西夏订约,却不幸中道而废,今日得此良机,不可放过。”
慕容复并不急于回言,仍静静倚案坐着,待众人不再言语,这才道:“邓大哥的意思,莫不是想藉此重建西夏之渊源么?”
邓百川等听他语气有异,不便接口,只听他缓缓接道:“此事若在三十年前,或有可行,如今……却是不同。当年我姨婆嫁入没藏氏一族,是要借他家朝中权柄行事;与李秋水之约,皆因她彼时是宫中宠妃,可有惠于没藏。但……自李谅祚杀舅自立,没藏族灭,姨婆也早去世,这约定已无分毫意义。再者,先祖父与李家缔约助他建国,匹夫之勇,便已无用武之地;何况如今夏国新贵已成,朝中大权,都由皇后梁氏并都罗尾氏等所掌,我等纵搭上了后宫孀妇的关系,也不过多几个武功高手罢了,于大事实无补益。”
慕容复口中的“姨婆”,便是他母亲王氏的嫡亲姑母,四家臣亦知这段往事,都默然不语。慕容复在室中来回踱了几步,又道:“其实以今日西夏之势,我大燕的确大有可为—— 一则梁后专宠,子秉常已立为储君,其势坐大;二则后宫舅氏贪婪,鼠目寸光,乱国之兆已伏。只一点,碍着国主李谅祚刚毅强断,他在一日,大事难成。这……这时机非人力所能致,我等只可静观,以待其时了。”仰起头来,轻叹一声,眼光却冷若寒霜。他自辽归来,一路郁郁,直到此时,方尽复了燕子坞少主人的神思。
包风二人听他感慨武功于大事无益,却有些不服气,公冶乾向他们递了个眼色,示意不可作声,问道:“那么公子下一步打算如何?”
慕容复转头道:“诸位且在这里宽心休息,我却要去会一会那丁老怪!”
风波恶立时把不服抛去了九霄云外,急道:“公子,属下这个场子,自己会去讨回来,公子可不能轻身涉险!”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公子不是为我们找场子,而是不能堕了慕容氏的威名。不过公子爷,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时大事要紧,一时胜败,不要放在心上。”他平时虽爱抬杠,这句话却说得颇有道理,四人一起称是。
慕容复道:“包三哥说的是。我们兄弟一心,慕容氏断无叫人平白折辱的道理,但也不急在一时。我此去,为的却不是那丁老怪,不必担心。”
邓百川道:“难道公子目的是那铁头人?”
风波恶奇道:“公子,那铁头小子来历古怪……”
慕容复淡淡一笑,却不回答,眼中寒光闪动,似已打定了什么主意。
而在此时,这个让人说来咬牙切齿的“铁头小子”游坦之,却看不出半点的威风本事,双臂抱着身体,蹲在客栈的大堂角落里,几乎缩成了一团;自铁罩缝中s_h_è 出又是恐惧、又是欢喜、又是莫名不安的目光,死死盯着轻摇羽扇,坐在大堂中间的丁春秋。
丁春秋面前跪着个青衫少年,雪白脸蛋上一双大眼睛惊慌地滴溜溜乱转,正是女扮男装的阿紫。
阿紫那日带游坦之出城游玩,不意竟捉到了冰蚕。她回府时听报“大王上京”,若平日定然百般不乐,但这时想到萧峰总不许自己练邪门功夫,反高兴起来;暗道:姐夫不在最好,等他回来,哼,我也要吓他一跳!便依法喂那冰蚕练功。但天意凑巧,游坦之循易筋经吸了冰蚕精华,阿紫却丝毫也不知情。她将游坦之扔出野外数日,觉自己的功力全没半点变化,不由恼怒;偏生京中传报又道萧峰奉诏出征,愈发地百无聊赖,索x_ing扮上男装跑出南京玩耍,游游荡荡,一路竟到了中原来。
阿紫只道师父在星宿海畔享福,哪知道冤家路窄,竟会在擂鼓山下这小客店中遇上了。她手心里大大捏了把冷汗,一面拍丁春秋的马屁,一面却在不住转着念头,怎生想个法儿把师父引到南京去才好。这般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心无旁鹜,哪里还留意到角落里的游坦之,便是她那个奴仆铁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