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里贝尔咬牙切齿,眼角瞟到房间里寝具俱全,知道这个忘年交还是关心他,只得又把话咽回去。
“我就不是流浪汉了?墙里墙外的事而已,你这儿还埋土里半截呢。发水时看谁跑得快。”
阿代尔斐尔在沙里贝尔身后踢上门,毫不客气地坐在室内唯一一把椅子上:“说真的,我想不明白。既然他暂时不会回家,你跑回来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觉得对方找不到你,就会放下工作劫个飞机来个千里寻人?所谓验证真心?哈,现在最恶俗的罗曼蒂克小说也不敢这么写,政治敏感。”
“我需要换个环境思考。”
“思考,还是预备好被人扔出来时不至于无家可归?”漂亮男孩挑起一边眉毛:“听你的意思,那位可是好事将近;而你呢,也打完了临别一炮——”
“滚出去买酒。”沙里贝尔踹他的椅子,“不然我加你房租。”
阿代尔斐尔跳起来,直接从床底下拉出来一箱伏特加:“准备齐全,房东先生。”
沙里贝尔看他,男孩耸耸肩:“当你有个酒鬼父亲,这点眼色自然而然就养成了。”
无论再怎么强调自己曾经欢场沉浮的经历,土生土长的都市人还是在事实上败给了中西部来客。何况对方刚站上二十岁的开头,肝功能如日中天。
沙里贝尔抱着酒瓶歪在床上:“你这个喝法……”
“是对你来说最高效的喝法。”
阿代尔斐尔语调冷静,手握见底的七百五十毫升装斯米诺,像握着酒杯一样轻松。就面容和身高来说,他的手很大,大约能够毫不费力地抓住一颗篮球。
“高效……”沙里贝尔一手按着额头,“我说过,我要思考……”
“不,你不需要。”
男孩用一种没被烈酒影响、且带着富有经验般的老成说道:“相信我,你思考不出来什么。或者说,你怎么思考都没有用。这种时候,还是直接喝昏过去吧。”
“……有道理……”
他从昨夜想到今天,一如阿代尔斐尔所说,没思考出来什么。如果说泽菲兰的背叛已经是事实,且对方是犯了错需要被责怪的人,那说明了什么?
说明沙里贝尔自己对这段关系有所期待,进而也说明了沙里贝尔的背叛——对于自己此前所坚持的生活方式的背叛。而让事情乱上加乱的是,泽菲兰交往的那个他,不是真正的他;真正的他,不会为一段关系的结束而如此苦闷烦恼。
那么到最后该责怪谁?
如果一开始就是原本的、与泽菲兰天差地别的沙里贝尔,交往无从谈起,今日的背叛自然也是无稽之谈;如果以泽菲兰的背弃来定罪,那么掩盖自身借以维持这段关系的自己,不是一样也背负欺瞒的罪名?
到头来,好像双方都错得离谱,又好像双方都无辜得不能再无辜。
他朝外侧躺着,半梦半醒,脑中乱七八糟。泽菲兰从后面搂着他,似乎睡得也不舒服。年轻的幕僚今天要去西岸,六个小时的飞机……经过昨夜的□□,这段旅程注定不会愉快。
他的心里还是有温情,而且还有很多,足够让他翻个身,假借梦话再道一次歉,把对方纳入怀中,像他安抚自己一样安抚他。但恨也很多,也足够让他翻个身,再次把手架在对方的脖子上。
最终他折衷,没有翻身,只是把手盖在泽菲兰的手上,摩挲他的无名指——纤细、修长,戴上戒指时那么好看的无名指。如果所属权能靠指环来宣布,他现在拿个易拉罐拉环给这根无名指套上,算不算抢占高地?又或者——剁下这根指头,让他再也没有能够安放那枚贵金属器物的位置,是不是更有效的措施?再或者,如果,仅仅是如果,如果他比那个女人更早地向他献上那被世人赋予太多意义的轮,是否……
呵,美梦。
沙里贝尔在这里陷入了浅睡眠。
梦中他稍微像样了些,至少拿了银指环而不是易拉罐去提那个问题。泽菲兰温和地看着单膝跪下的他,彬彬有礼地列举了十条拒绝他的理由。那形状美丽的嘴唇最后吐露出致命的话语:重点是,我并不爱你,沙里贝尔。
他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从没持续多久的梦境中醒来。泽菲兰的手已经与他的换了位置,指头紧扣进他的指间,呼吸平稳,明显是终于战胜身体上的不适进入了深睡眠。
沙里贝尔也再次闭上眼睛,并不希望刚才残酷的梦境继续,也再不敢妄想。
那么想点别的吧。
其实如果是和他,婚外情也许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泽菲兰必然不会一辈子当那个人的幕僚,羽翼丰满之后,他就是这座都市下一个传奇。婚姻、政治资本、政治婚姻……也是一个可能。他要扩大自己的阵营,自然需要与自己同样出色的人物。到时候,泽菲兰接受杂志采访,他去给他化妆,然后……哈,如果没有当初,难保这不是两个人的另一条路。
他再次睡了过去。梦中的泽菲兰不再是他身边这个干净漂亮的年轻人,而是变得更加英俊,更有威严,再也找不到他现在身上那种能够迷惑人的、刚毕业的学生才具有的懵懂感与学院气息。中年的泽菲兰坐在环绕着玻璃幕墙的会议室里,长桌的另一端,公事公办地让他给自己打点杂志拍照需要的装扮。
没有咖啡,没有寒暄,没有笨拙的试探。是啊,他们都已不再青涩,自然没有开始的理由。娇妻爱子,志得意满,他没有必要为了一时欢愉而让自己和自己的帝国一同涉险。更何况,他身边也有和当年的泽菲兰一式一样的优秀幕僚……
他感到锥心彻骨的痛,但是没能醒过来。
梦长得好似真的。
中年的他拎着一个小小的化妆箱,像是拖着千斤重的行李,一步一步走回他的家——他自己的家,那个半地下室。很多房间出租给了学生和来都市谋生的年轻人,他占据其中一间,暮气沉沉地活在一团团的朝气蓬勃之中,好似腐臭的深潭。
他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他。
这一次,他因为室内细微的动静而感恩戴德地离开了悲惨的梦境。
在浅眠中他翻了身,看见床的另一侧空无一人:泽菲兰已经起来了,正窸窸窣窣地穿衣服。
沙里贝尔没有动,没有出声,又闭上了眼睛。一个感官的封锁让其他的感官更加灵敏,他甚至能分辨出泽菲兰穿到了哪一层。一切完成,他听见对方在室内停停走走。
他想了一下,明白泽菲兰在捡昨晚被他拽飞了的睡衣扣子。
扣子应该有一个滚到了床底。泽菲兰俯下身子看了一眼,没有伸出胳膊去够,而是站起身,呆立在沙里贝尔身后良久。
闭着眼睛的沙里贝尔竭力伪造出自己睡得深沉的场面,甚至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醒着的话难道不是更好吗,他可以吻别自己将要有一周见不到的情人。
噢,吻别。
这就是源自本能的恐惧,甚至在他意识到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之前就选择了拒绝。拒绝告别,因为这告别的期限也许不是一周,而是一生。
他听见泽菲兰叹了口气,接着感觉到对方把被子拉上他的肩膀,手指拂过他的头发,一个吻印在太阳x_u_e上。
泽菲兰没说再见。他把自己发出的声音压抑到最小,唯恐惊扰沙里贝尔睡眠一般静静走出去,阖上了卧室的门。行李箱昨夜就被搬了出去,对方考虑得周到,甚至怕轮子在地板上发出声音而选择了手提。
“咔哒”一声,大门关上了。
沙里贝尔没有起来。
泽菲兰的公寓租金不菲,和其主人一样,构架在云端,远离地表的喧嚣。他听不到电梯上下的声音,或负责送机的轿车的引擎声。他怕泽菲兰突然的折返,来兑现没来得及实现的告别。于是就一直侧着身,睁眼看着泽菲兰睡过的位置。
等到分针走完一整圈,沙里贝尔一跃而起,不顾缺乏睡眠和突然动作造成的头晕,连滚带爬地抓出床下的扣子,随后旋风一般洗漱穿衣,扯着工作用具头也不回地奔出了这个他住了两年的地方。
现在他像梦境里一样,拖着化妆箱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自己家,怀抱半瓶烈酒,目光迷茫,越过跨坐在椅子上的男孩看向假想中与泽菲兰分开的未来。
“你的思考,其实不过是罗列说服自己接受现实的理由。那些都是借口、悔过、自我厌恶,总之是没用的东西。”
阿代尔斐尔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彼方传来:“现在你没有办法思考了,说出你的本心吧。”
沙里贝尔嘿嘿笑起来:“小东西,你为什么想知道。”
“拿来要挟你,让你给我减房租。”阿代尔斐尔说,空了的酒瓶被他小心地搁在一旁,“或者嫌你烦,想让你快点滚回他的云中城堡。都攀上上等人了,还跑回坟里做什么,体验生活吗?招人妒忌吗?如果是,你已经成功了。”
“放屁,你一点都没妒忌。”沙里贝尔甩了甩手里晃荡的伏特加,“你他妈根本不是为攀上等人来的。宝贝儿,你想要,那机会可多得是。”
“是啊。”男孩双臂合在椅背上,下巴搭上胳膊,“但放屁的是你。我嫉妒,嫉妒得恨不得拿酒瓶子砸你。不知好歹。你他妈什么都有了,还跑来这里无病呻吟。你不就是想要谁来关怀一下你吗,我做了,谁他妈关怀我?你好歹睡了他三年,我呢?”
沙里贝尔眼神有点直:“啊?别告诉我你也喜欢他?”
“看来你确实没有了思考能力。”阿代尔斐尔起身夺过他手里摇摇欲坠的酒瓶,“我连你那位叫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