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地,Cao木摧折。边远地方已化作现世的八寒地狱,来不及逃跑的人已经被封成一个个突兀僵硬的冰雕,立地成墓,不由分说。而侥幸逃出生天的,则沿着山路推推搡搡,越向上行,果然地气渐暖,更心急着要挤上前去,冲撞不断,险象环生,哭喊叱责之声上下相闻、远近回声。
小国寡民此刻便显出了它的好,几万人也就花了片刻的工夫,靠着强烈的求生信念和悍吏们的一路驱使,竟奇迹地涌上各个山头。
烟都本多雾,此刻受到极寒冰气的拖累,纷纷化作冰雹雨雪降地,烟都头一次在对他已然习以为常的人们的眼中抖出雾霭朦胧之下清晰的骨骼来,百千家似棋盘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事实上,烟都之人多景仰大宗师微尘不惊、超逸凌世的神仙风采,又兼几宫大人各领风s_ao,故人人有意无意中又能找到各自心仪、追慕之模板,烟都人骨子里的气质便化育得多多少少都有类似的一种从容淡定,甚或带着些许孤高傲意。这会儿暂得安逸,便转脸又忘了那些奔逃离索,转而兴致勃勃去看那罕见的晴峰幽宏、空明摩荡的景来,更不知冰封之术几时就会漫延至脚下。
后来曾有人在自己的文集中如此回忆当日情形:“……众人避退山中,盘桓良久,竟无闻啼声。料偷得余生,且惊且喜,慨然长啸,壮怀当歌,则群峰响应,渊谷沸腾。复见一朝云烟罢去,恰如洛神凌波款至,袅袅婷婷,清丽不可言,不亦奇哉?后语于友人,皆有一举拔俗之叹,何解?‘此乃烟都、非凡世也!’”
第23章 二十二、雪消云埋尘烟尽(下)
作者有话要说: 最难的就是,我们都知道会是那个结局,但是怎样说明白那个结局,当真矫情。然而我终于理清楚了无后对师尊的情感变化,没有被那一倒打趴下,茅厕顿开,茅厕顿开啊~~~
以及不知道我有没有暗示清楚,上一章丹宫声称在梦里听到的那个心跳声,其实是师尊啊!是师尊啊!是师尊啊!从小抱着他吃喝玩乐的师尊啊!!只不过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被丹宫安到了别爹头上= =||||
澹台无竹一把将霜旒玥珂拖出监牢,急往泼烟台而去。
因霜旒玥珂终日咒骂不断,高声怒喝,怨念连天,烦不胜烦,于是早已被点了哑x_u_e,虽不致命,但终究阻碍血脉运行,时间一久,自是身软乏力,被澹台无竹钳制得踉跄难行,钗横鬓乱,凄怆万分。
忽有紫光逼近,龙啸逐天,一人锦绣华衣、拖云曳玉而来。
澹台无竹没想到冰王没等到,却在此地遇到熟人,推开霜旒玥珂一步,以气封x_u_e,随即撒扇遮面,满脸无奈。
“竹君,疏楼西风一别,久见了。”
“不想龙首竟还记得区区。”
“蒙竹君赐作,某时常品藻推赏,怎能忘却?原看竹君龙章凤姿,果然簪缨于庙堂。倒是往日里多有失敬,这厢还请多多关照了。”紫龙影精芒暴涨,瞬开战阵。
“唉,各为其主。”澹台无竹负扇于身后,素袖飘飞中,一竿竹横越而出,提腕轻举,拔萃扬芳。
刹时蛟龙垂尾吞日堕天,翠竹散叶架空凌云。
青锋横扫,澹台无竹敛起一身清明澄净之气,杀风蕴于卓然仙姿之中,幻出竹影摇落、幽筱扶风之境。
推挡拆解过十数招,龙宿暗道此人剑式精炼奇崛,玲珑畅快,个中画意,极类宫无后之风,但招式显然历经沉淀,更有进退无碍、收放自如之妙。他当即知晓:这般慢慢拆招,没有过百回合,难擒敌手。他本就打算速战速决,故而借一个双剑互斫、各自震退之机催动内元,凌空划开重重剑阵,一时间重云翻滚,在他上空铺张如盖,闷雷交声,暗含无穷压迫。
霜旒玥珂是眼下烟都最大的筹码,澹台无竹自然不容有失,见此情景,竹剑一抛,沉心寂定,微闭的狭长冷眼复又睁开,抬手一接、一挥,竹叶翻飞席卷,直入云霄,竟是一式留神。
霜旒玥珂口不能言,只见紫电青光交接互搏,风流云涌,地裂山崩,莫之能御。
少焉一人自那混沌难解的战局中脱出,直往她这里突来,她定睛看去,正是龙宿,喜色盈面。
可就在龙宿堪堪要拉住她时,嗖嗖数声,竟有一排翠竹破土而出,生生隔断两人。龙宿旋身避开,哪知更多的细竹旁逸斜出,错乱迭生,一竿一竿,皆如利箭穿刺,逼得他一路腾挪闪转,离冰楼公主自是渐行渐远。
竹子乃是最坚韧的,摧之愈挺,弯而复正,攻之以实,则虚怀以对,当真磨人。又潜藏奇门遁甲之阵,冒失闯入,更是x_ing命堪虞。澹台无竹居高处,斜倚青竹,摇扇而望,正是以逸待劳。
龙宿心有不耐,一招“紫龙卷怒涛”破竹而去,电光石火燃尽,满地狼藉,而那些断竹残节又锋利得很,被人随手一挥,纷涌逼面,源源不断,备受牵制。
二人战至一处,斗得那是一个笔饱墨酣,却突闻烟都群青如沸,呼声震天。两人都是聪明人,心觉有变,遂齐齐罢手,看向别处去了。
任外头兵荒马乱,软红十丈里还是绛幔靡靡、暖烟浮浮。
宫无后对镜梳头,拿着篦子、拈起长发一缕一缕地篦干净,全不察朱寒端着他那件银线贴花的富丽氅衣抓耳挠腮,急得满头大汗。
朱寒心忧如焚,他幼年就来到烟都,连下雪都很难见到,满脑子想象自己被冻成一坨冰疙瘩的惨状,这乱局,不知如何收拾?害怕得整个人像站在火炭上一样不住跳脚。
“不要慌,烟楼所处之地乃烟都王脉,要等整个烟都都被雪埋了才轮得到这里。况且冰封之咒旷日持久,估摸还有小半天才会漫上来。”宫无后慢条斯理道。
朱寒见他停了梳头,竟没了接下去的动作,径自端坐镜前、临光顾影,他简直就要晕倒。“公子!都火烧眉毛了,怎么还这么悠闲?西宫大人已经派人来催过两遍了!”
“不过,要真把烟都埋了才好呢。你不觉得烟都就是个万恶源头么?”
朱寒被这疯言疯语吓得面如土色:“公子!”
“朱寒……”宫无后突然神色微妙一动,“你讨厌烟都吗?”
朱寒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冻住了,似撩拨到了心上的什么褶似的,一道茫然无知的抽痛蔓延了开来。
讨厌吗?朱家本不是烟都子民,多年前他还没出生,家里因为武林动乱而逃难,正巧遇上父亲曾救治过的一个烟都人,便跟随那人来到烟都,从此定居世外。父亲总说当了半辈子郎中,只有烟都的地气最好,长出的药材效力都比苦境别处的好上很多,因此烟都给他的印象并不讨厌,反而是个很有灵气的地方,似乎随便哪个山头都能挖出玉石,随便一条河水都能采到珍珠。
喜欢吗?当然也是称不上的。原以为他们住进了桃源,哪里料到烟都也是会打仗的,父亲也因此丧命,连尸骨都寻不到。他心里又酸又痛,十几年平淡岁月也都变成了一桶寒冰兜头浇下,除了缩成一团颤栗发抖之外,对这命数,实在没有一点还手之力。
于是这个问题抛给他,根本不知作何回答。他满心难过委屈,泪水又要夺眶而出。
走到绝处,他本能地去找那个唯一可给他依伴的人。
而举头望去,却见他主人也正看着他,眼中还是他看不懂的复杂,好像他永远不指望能猜出的哑谜,但目光平和,甚至隐约还含着那么点怜惜,好像他们就是同病相怜的两个天涯孤旅,各自苦行跋涉,至此相遇。
明明朝夕相处的两个人,到此刻仿佛堪堪认识,朱寒倏得竟感到一份不知名的欢喜。
终于,他坚定地摇头:“不讨厌。因为朱寒有公子在这里。”
泼烟台本是烟都名胜,在此可观传闻中“一瞬十景”的瑰奇丽景,一直是烟楼招待贵客的保留节目。冰封镇岳、烟消云散之际,这里只剩秃山乱石,漫山疮痍。不过慌乱的烟楼众人无暇顾及,顾野茫茫,这奇峰陡峭成了他们躲避严寒的屏障,却也正是他们的牢笼:一朝登顶,除了升天离地,便再无出路。不知大宗师他们如何逼退冰王?
西宫吊影居中坐镇,指派闇亭一脉羽部疏导人群,一面又cao心他师弟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大宗师尚且下落不明、澹台无竹又不知跑去了哪里……他脸上分毫不曾流露,实则神魂焦灼,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待泼烟台这里大局甫定,他想了想,又欲往软红十丈奔去。
刚迈出两步,忽闻一管笛音。刚才一切都纷扰不宁,到这会儿静下来了才被察觉。笛声凄楚哀回,又尖峭锥心,更暗含着一股沉厚内力,震慑全境。于是真武一怒,滕六起舞,八荒俱缟素,一川顿凝绝。
他便循声回望,正是玄冥氏。
而在冰王前方不远,漫天吹雪中失真地化出一个素色人影。
满身的血液一瞬间凝固。
虽然功力全失,但目力犹在,他可以清楚地看清那人的每一个动作,昆吾既起,腕间腾转,俄而青锋没地,则五行之精扫地,层霄雷霆回天,冰咒立时受挫不前,莽白新绿就此为界,僵持在地平线上。
身边的人看他神色有异,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继而更多的人都看到了那个几乎在与满天神佛相抗的背影。
“……是大宗师……”有人喃喃说了一句。
这就仿佛翘首多时终于等来曙光一线。众人开始窃窃私语,惊之叹之,随即,全烟都都在争相眺望这神迹。
西宫吊影几乎元神出窍,突然加速往山下跑去。
行至半途,猛然斜里闪出一人来,伸出一臂,拦腰将他堵住。
他哪里是那人对手,却还直直盯着山下,像一条深海里误入网罟的鱼,指望从阻他去路者那里挣脱。
“你这样子去了又能如何!”那人厉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