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吊影失了力,竟迷茫地看着他。
宫无后把身后的朱寒拎出来丢给他:“这孩子非要跟着我,你且暂时帮我看着。”说完抱着剑转身便走。
西宫吊影心里乱成一团,失声叫道:“无后!”
宫无后扭头看向他,神情寡淡难测,看得西宫吊影一点把握都没有。
“西宫信不过宫无后么?”他语带讥诮。
——自然是信不过,这二人昨日还动过手。西宫吊影目光沉冷,理所当然地联想到大宗师闭关之际、冷窗功名外惊魂一幕。只不过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他已彻底没了阻止的能力。
宫无后也无意等他承认或否认,径直下山去了。
西宫吊影第一次感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师弟。他当然不认为此时的无后是放下了仇恨与执念的,更不认为有什么足够充分的理由值得他放弃这个良机,哪怕结局就是所有人葬身此地,甚至把朱寒丢给自己,他也完全不觉得这侍童就能充得上钳制丹宫的把柄。他一是一、二是二地测算着无后心里那杆秤上的斤两,什么都那么清楚明白,又什么都看不透底。他二人心x_ing实在是南辕北辙。
他望着那霜天清角中唯一耀目的红,看清的,只有那笃定的身形,华丽的一袭锦衣,在冰凉的石阶上起落承转,泛起波澜涟漪,一步一步,若踩在一段乐舞的鼓点上,踏歌而行。
只有宫无后自己清楚他这每一步走得有多艰难。他一觉睡醒,恍如隔世,遍体通泰、百脉流通,气行周天,还又平白无故地又进益了一重功体。而此时,他脚下却有如泥足深陷,光是一路稳稳行来,已经耗尽了力气。他迈过的仿佛不是一条路,而是由生到此的全部心事与沉重。
那个掌管他所有噩梦的主宰已进入他的视线。霜雪银色的一线就在他身前几步开外,于急切的笛音催促声中执着往前,不时被轰霆掣电所震慑而止歇片刻,接着又在笛声御使下变本加厉地突进。
一柄昆吾,始终稳稳地将一切浩劫拒斥延阻,苍锋若虹,滴血未尽,顺着剑身,蜿蜒下行。即便吞并了云元,也需时间融炼,才能真正化归己用,如今强行借用九天应元之力克制溟溟急雪之威,纵是一代宗师,也只有以血借气、以气行元。
此时出手,不会比他处死一只蝴蝶更难。
然而远看着那个背影,他又觉得种种念想都开始摇摇欲坠,浑身上下都是破绽。
他的人生好像走进了怪圈,行行重行行,就又走回到如同那夜罗浮山下一样的岔路口,逼令他或左或右、二中择一。更不幸的是,这一次没有西宫吊影再来帮他选了。
他空占着这世上最强大的理由,却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迫自己承认:对着这世上他唯一无法放过的人,事到临头,他提不起气、下不了手,原因则万分可笑——竟是根本没有理由。
当下也好、玉龙台上的漫天雪舞也好,古陵逝烟仗剑直立,便如昆山聚曜,滴水不漏。群山环视、众目俱瞻,他占尽天时人望,在这浩荡的舞台中央,硬扯上了宫无后,赌。
他大概是这世间最好的赌徒,每一次都把此前赢到的所有筹码全部押上,买定离手,静等开局,一路豪赌,未尝一败。
眼下的胜负手太过悬殊:他坐拥山河,而他上上下下哪一样逃得过烟都的赐予,连命都是。
无可奈何,愿赌服输,宫无后唯有败给他,转去恃强凌弱。
玄冥氏也在赌,古陵逝烟今日功体大退,拼斗良久,又强行运转云元与自己相抗,已现衰兆,只要再过一会儿、再过一会儿……
他看到血红的剑锋刺破身躯。
那是冷血动物才会有的狠戾与精确,不知这锋刃上已经染过多少人的血,才能令剑者甚至背对着他也能反手一击致命,连一点多余的痛觉都没有。
就差一点点而已。他还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就差一点点。
冰雕的笛管一顿、接着滑出一个颤音。
然后一山高过一山的欢腾的声浪填溢山岳,迅速掩盖了这方寸间的一切动静。
宫无后手腕轻扭,抽回长剑,古陵逝烟也正回锋归鞘,遂两道剑花并开。
朱虹剑走轻灵,宫无后又一贯精雕细琢每一个动作,即便是收剑也舞得吹花绽蕊,加之剑身佩玉衔珠,更是艳光四s_h_è ,鲜耀阳春。
百代昆吾却是古剑沉沉,被人举重若轻地一带而过,风不惊,尘不起,韬光晦玉,欲辩无言。简化到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却可以支配一切。
二人为师为徒,默然相视。无非是大宗师稳cao胜券,等来了一个如约而至的胜场;无非是做徒弟的再一次照着师者的意志,完美演绎这出对手戏,经典曲目,烂熟于心,还有何可言说?
古陵逝烟瞳眸中似有风渡五岳,一瞬不瞬地定定看向宫无后。
宫无后对他最初的印象便是关于这双眼,年幼时初初一见,觉得这眉目好生精致漂亮,可再往深处瞧去,便见眼光尖锐,如刀似锥,看得他怕得要命,一慌神就躲到师兄身后去了。二十年光y-in磨洗,他渐渐看淡了那份凌厉,而这双眼愈发像是水中养璧,浮泛着雪晶冰魄般温润而泽的光晕,却是,久视而忘情。
当不自觉卸掉了满身的敌意与抗拒,只单纯地看进那双眼,于是他就觑见了那么清晰的,宫无后的影。
原来如此。
有如红炉点雪,豁然神通,心境大开,白日飞仙。再回想经年岁月,牵扯纠葛,真如宗师所言,尽是“小女子情态”,顽童胡闹,贻笑大方。
古陵逝烟的命门其实早就在他手里。
他垂眸一笑,笑中是千帆过尽,是雾消云散,是柳暗花明大彻大悟。
而看在古陵逝烟眼里,这笑容太过晦涩,浓淡深浅无从揣测,倒如佛祖拈花一叹。只是宫无后眼中重又聚起的华光冉冉,他绝不会认错,依旧是那么直白的生死分野、存亡两判,丹砂一点,伏火十年。他师徒二人总是不得善终了。
宫无后把剑立在一旁,随手自中衣上扯了条雪缎,走过去携着古陵逝烟一样冰冷的手,把那腕间的伤口包起来,一层一层,紧紧扎牢。
好一番前世注定的冤孽、百代轮回的痴缠。
西宫吊影长长舒一口气,冷汗流了一身,风霰萧萧,冻气侵体,人激凌凌地哆嗦了一下,险些站不住,朱寒眼疾手快地扶着他。
远远眺望着那师徒二人静静地隔着一段咫尺天涯相望眼,仿若人生初见。
四目交汇间缓缓流动的,只是相顾无言,抑或是一场漫无边际的赌约。
他无从知晓了。
雪势渐收,剩万千玉屑,尚且飘飘洒洒,成为他在人声鼎沸间唯一能感知的声响,也是他与那两人之间此刻仅存的一点牵连。
烟如岚,花如幻,生如魇,死如眠。
千般万种的过往皆葬身他们脚下。
还有一场胜败未分,还有一局迷阵待解,且必得是势均力敌,待到烟冷红燔时,才不相负。
第24章 二十三、烟波江上枫散绮
作者有话要说: 不靠谱的作者对不起大家!写完第二卷 之后可能因为长时间睡眠跟三餐都不规律,导致胃炎犯了,还顺带发烧了好几天,所以耽搁了进度。实在抱歉呐!跪地磕头。所以这一章就写点开心的事情吧?(^?^*)
感谢启航桑提供的各种偏方,已不药而愈。以及,你顺便再瞅瞅这章里面西宫的那一小段够不够虐,为啥我自己读来毫无感觉,我还得想办法再改得惨一点。。。。
大概许久没有动笔,觉得写得好烂啊好烂TAT 大哭着跑出去TAT
啊对了对了,桥上相遇那里应该有两宫联句的,可我从昨儿晚想到现在都没憋出来OTZ 我忍不住先发了,发完继续憋_(:зゝ∠)_
昏昧的殿堂里,唯一的光源来自正中墙壁上样式繁复神迷的圆形图腾。在难解的一圈上古文字环抱中,四个制式相同、造型各异的圆形纹饰,分绘灵Cao、鬼瞳、佛手、三剑,对应着四方的位序,彼此交叠分列,如漩涡、如轮|盘,更如同不怀好意的诅咒。暗金色的辉光流布其上,令人奇怪的是,左侧的那个三剑交织的圆,却是黯淡无光的。两侧沉重的幕幔拉起,远观则像是一只半阖着的眼。正前方利剑神锐环抱拱卫下的御座已经虚席良久,依然焕映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其下左首位上端坐着一个倨傲男子,因光线昏暗,他一袭深衣,不辨浓淡,直如一个团大的y-in影,慢声对殿中人道:“冰楼没落,冰元亦为古陵逝烟吞并,接下来就轮到祸风行,可是东井君,你到现在连驭风岛外雾锁烟迷阵的解法都没有探到,光是跑来通报烟都统一四奇观进展,有何意义?”一字一句,拖沓着自上而来,听不出喜怒,安静的厅堂里只闻那人头上累累贯珠轻轻曳动之声,细细碎碎,听得人心里发毛。
一个形貌猥陋之人立在下首,闷头回道:“烟都对吾盯得太紧,最近稍有放松,才找了个借口回来,否则再要等这样的机会,只怕耽误了圣裁者的大事。至于烟都阵法,都是应时应地而设,吾没有机会亲至风岛,所以无从推得走法,也忠告圣裁者不要贸然前往:就我所知,凭一己之力成功穿越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欲寻亲子的人父、二是为求暴利的商贾——显然圣裁者不属于这两种人的任何一种。”
上位者不作声,只低头赏玩着右手食指上锐利的护甲,深紫袍服上麟麟亮片晃成一团光斑,打在那人的余光里,像午夜深海上破碎的月。
那人把一个古怪笑意压回面皮下继续说道:“不过要找祸风行的大有人在,自有别人会替圣裁者破除阵法,还请再给吾一点时间筹划。”
“如你所言,冰王之死乃是古陵逝烟与宫无后联手所为。此前你一直声称他二人仇怨已深,积重难返,近期必有萧墙之祸,如今怎么看都是前嫌冰释之象,东井君许诺的渔人之利,焉知不会就此变成你我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