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那人一时语塞,“当时情势危急,为求自保,二人妥协、互相利用也是有的。但宫无后乖戾x_ing情已成,且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岂是说放下就放下的。这一点吾太了解他了:无论过去多久,每一天睁开眼,想到的,永远都是要手刃仇人。自然,吾也会提醒宫无后这一点。届时,必是二虎相争,两败俱伤。”
“……百代昆吾与女娲血泪,一y-in一阳、一静一动,将是我等大患。”上位者语锋森凛,已透杀伐之音,“决不可让二者联手。”
对方唯唯称是,就此退下。
出了神殿,他又复如常的昂然之态。
“烟都……哪里是铁板一块……”
迈开八字步刚走了两步,突然瞥见正殿侧门门外一间不甚起眼的小阁,阁中书卷累然,一人、一案,犹在一份卷册上疾笔书写:显然方才殿中的所有对话都没逃过这支笔。执笔之人面庞端方,眉目淡漠,眸中微光簇动,一望便知其人孤傲不可亲近。虽坐着看不出服色,但领缘一圈盈盈白羽为饰,拥云堆雪一般,托出整个人凛然生姿,贵不可言。他久不回来,不知这是何方神圣,想了又想,终上前一礼:“在下东井君,不知阁下……”
“罪狱司判,秋云裳。”那人停了笔,却也不看他,只垂着眼看摊开的卷册。
一听“罪狱”的名号,他条件反s_h_è 地哆嗦了下,CaoCao告辞走了。
一墙之隔的殿内,黯淡无光的那圈图纹被人用凝重的目光仔细地描摹了许久。
今年苦境节气失正,六月三伏却意外地雪霰飞飘,麦穗初齐、桑叶正肥的时节,一年的指望都没了,闹得人心浮动,惶惶不安。而原本受烽火关键撞击离体、在撞出的坑洞中奄奄一息的魔佛三体之一的女琊,亦无端受此玄冥冻气所感,脱胎换骨为快雪时晴霁无瑕,摇摆于欲界与正道之间,更是牵扯多少是非恩怨。
中原武林方自一场围困波旬恶体的血战中勉强脱身而退,兵困马乏之际,又见此民生凋敝之惨景,真真是灰心丧气到了极点。
“唉,还不是某人要秉公持中,不肯出手,才有四奇观内斗至今,拖累苍生。”炉烟熏染间,一位白衣文士样的人端坐抚弦,指尖华音流泻。
丹台上道者语气淡淡:“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出言相讥。四境分久必合,大势所趋,也是将来我等对抗后起之力必须借重的力量。若到时四境仍然四分五裂,只怕难以成事。为长远计,也为了当下首当其冲之患,让他们自行一统,倒也便宜。”
他怀中抱着一个金发的可爱童子,正拿着一只木鸢玩闹:“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你们说,四个和尚呢?”
抚琴文士看了眼那个童子,素手一挥,索x_ing推开了琴桌,执一柄羽扇缓缓摇动:“但统一四境之人尚有选择余地,玄冥氏磊落、杜舞雩儒厚,即便是战云界凤座一介女流,亦是侠骨柔心之辈……”
童子扯了扯道者的衣袖,一双桃花眼笑意可掬:“鷇音子,你看无梦生这么生气,应该是他属意的这三人都输给那个y-in险大叔了吧?”
道者严肃地教育他:“小四,不要讲出来。”
无梦生凉凉地看着二人一唱一和:“杜舞雩,你也打算坐视不理?”
鷇音子噙起一抹澹然的笑意:“杜舞雩的生死自有他人周全,我们还是想想如何解决眼前的危机比较重要。烟都还是不要轻易招惹,这一次他们整出个霁无暇,下一次还不知道会出什么难题来拖住我们。原本我们三人的职责,不就是应时而动、顺势而为,三余,你却总是忧劳此身,徒然遗恨。”
无梦生默然,继而微微一叹:“当日我已指点谜独白提防烟都,不想还是着了道。杜舞雩的命途,但愿如你所言。”
四智武童看看他、又看看你,笑道:“两个和尚,还是有水喝的嘛!”
烟都一场大战之后,西宫吊影就一直在发烧。烟雪九重自那之后一直以“病重需静养”为由谢客。
此番对阵冰王,大宗师以己身独挡冰封千里之姿再度征服烟都上下,威望空前高涨,登峰造极;丹宫朱剑一式,更显血泪之眼承昭师门、定决乾坤;如此这般,主事大人的低调自制也就顺理成章地被人认作坚忍持重。再一想到四奇观已去其二,虽一时受挫,但前途更似光明无限,于是乎烟都上下倒颇是欢欣鼓舞,皆赞烟楼合宫北辰星拱、霁月光风。
到了七月初的这一日午后,太阳终于有些露头,虽只是淡淡薄雾似的一把晴丝。
西宫吊影躺了许多天,大宗师岐黄之术了得,斟酌良药,温养退热,立竿见影,就连平生壮志似乎也都随着一重重虚汗发散于无形,少年意气,一朝变老,整个人虚软乏力,昏昏然暗叹:人有病、天知否?
安静了许多时的烟雪九重这会儿突兀传进一迭笑音,某人无视主事大人的逐客令,大摇大摆地闯进庭院,直捣卧房,一手抵在他额头,笑盈盈道:“发发热也好,正可以把脑子烧笨一点,省得整日里胡思乱想。”
主事大人皱了皱眉,便凭空闪出几个人影,二话不说,把擅闯者抬着就丢出了院墙。
西宫吊影还嫌不够,索x_ing下床放下竹帘,立在桌前沉默着。淡光被竹帘裁成细细的一棱一棱,横亘在桌案上,隐约还泛着点油光。
他略低头,一只檀木盒虚掩着进入视线,心事陡然一阵翻复。
喉结一动,他抬了右手轻轻一挑,揭开了盖子,里头装着一对铜珠。
他到现在都能背出大宗师赠与这对赤铜双珠时说的话:
“铜,为物之至精,不为燥s-hi寒暑变其节,不为风雨曝露改其形,似于君子之行。”
迟疑再三,念及此,还是忍不住握住了双珠。
他左手紧紧抓住桌沿,想凭此支撑,但右手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抖得厉害,刚刚把双珠取出盒子,就已到极限。精炼的金器,其重数斤,铿然坠地,打磨得很是光滑的青石地面生生砸出两个凹槽来。
他只是怅怅地默念着:“似于……君子……”
两枚铜珠,一前一后,碌碌地滚开很远很远。
阳光惨烈地渗进烟雪九重,用虚弱的光亮撑起一室空蒙。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慌张攫住了他。当真人生如寄,命如蓬转,再是习以为常、理所应当的东西,也会顷刻间消散。
然后有一天,是不是师尊、无后,也会这样,眼睁睁失去他们。
站了很久,直到日沉西斜,双腿麻木,他终于感觉到了脸上s-hi润的冰冷。
日薄西山,霞光浓而转紫。江流蜿蜒,环城而过,水波连绵起伏,轻轻拍打在西行的船身上,似催促又似挽留。
此情此景正是载不动的许多愁,一川秋水待酒浇,怎奈病中,不敢作死,只能喝药。西宫吊影凭轩眺望这暮野沧桑,拿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翻搅着碗里深色的药汁。
突然间不知看到了什么,下令停船,随即丢下碗,一个人上岸了。
烟都的阳关大道或是寻常巷陌,对他而言,就像自己的掌纹般熟稔。通常主事大人总是车驾绵延,旌旗蔽天出使境外、荣归故里,像现在这样趁着宵禁独行可谓绝无仅有。可笑他往日,锋芒毕露,对那些哭号求饶者漠然置之,用一句“烟楼不留无用之人”定法纪、决生死;今时今日,却需要以暗夜为掩护,才敢让自己暴露在月黑风高之下。
因为那些被他苛待却还甘之如饴的人,都被他害死了。
都是他的错。
历经多日,当初的混乱已平复,但街道上积雪清理的浩大工程尚未结束,澹台无竹命人铺了大量木叶之属防滑,踩在上面“吱呀”作响,不甚平整的地面连累了影子都变得虚脱不成形。他就被这道影子拖着,一路行至一座桥下。
不过是寻常的一座拱桥,波心一痕,状如初月出云,大约因为位于城西,又取“碧水飞虹”之意,而题名“西虹”。西宫吊影站在桥头看着石碑上那么眼熟的字,蚕头马尾,似信手挥毫,一笔而就,看了那么久,不知所止。茫然了很长时间,他突然有种感觉:终此一生,他能从那个人那里得到的,大概只有这座桥了吧。
他慢慢拾级而上,一如在烟楼举行祭仪的庄重。西虹桥的格局在烟都不算小了,足足二十八道拱券拼合而成,渐行至高处,亦有遗世独立的幻觉。
西宫吊影在桥顶摩挲着一侧的芙蓉望柱,想来登高跌重,盛极而衰,便如这过桥一般。
他便又慢慢转身欲往桥下走。
眼角却有红影惊现,惹得心跳都乱了分寸。
宛若丹枫一叶,借西风,乱落水上。绯衣夭夭,金珠弗御,长发落落,闲雅天成。最是一眸春水照人,清寒如许。时有冷气入桥,徘徊跌宕,幽咽难名,吹起二人衣袂风举。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帝子降兮北渚?路转桥头忽见?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西宫吊影脑中拥堵着纷纷乱无数词章,却拣不出一句来感慨,心里轰然满溢得快要漫出来了。
朱寒正睡得东倒西歪硬是被人喊醒,乃是闇亭一脉的人传令,称两宫出游,命他随行。
早前西宫大人突然离宫,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照理主事出门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此番西宫既未上报行踪,也未对下交待只言片语,完全不是平常的严谨之风。入夜了,下面的人还是找不到他,甚至连大宗师都惊动了。一封信函传到软红十丈,丹宫已然更衣准备就寝,竟也一言不发、急急出宫去也。
却原来是只是出游,虚惊一场。
朱寒身为丹宫心腹,接此指令,首先想到的是,既然是两宫出游,他这个闲杂人等跟着去作甚?后转念又想,两宫大人都不在,也不知归期,岂不是接下来他就得时时戒备着大宗师传唤?汗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