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在公开亭年度主仆情深榜上力压穆仙凤夺魁的新一代忠仆代表,朱寒在忠良与活命之间,果断选择了活命。
因为丹宫是两手空空就出门的,朱寒这边的阵仗可就小不了了:深红浅红各式衣衫以及对应的各类金玉配饰、梳头的栀子花油、须臾不可离的香料、打发辰光的诗书、拆字拈句用的文房四宝……小心翼翼地装得满箱满奁。一直折腾到清早,深秋似的寒风料峭里,宫人们护送着十二只硕大的樟木箱子,浩浩荡荡沿山路而下,不知情的早起群众甚或误认说:这是烟楼在嫁女儿么?
等到朱寒乘船追上两宫所在的大船,天已大亮。西宫定下了走水路,一路往西,却也不说去哪儿,下面的人也不多问,只管逆流而上。
宫无后照例是晚起的,从房里出来就看到西宫吊影一脸落寞地临窗独坐,桌上的汤药早已凉透,却还在无意识地搅弄,滴滴答答的水声不断。
西宫吊影出来这半日,已知烟都一切已经如常,于是转而去想之前一直煽动民意的东井君其人。但此人行事隐秘,其大逆之言从未见诸文字,只凭街头巷议、流言纷扰,故留给他的线索实在有限。唯一能想到的是,所谓东井,也就是朱雀七星中的井宿,其九州对应分野是当年战国时代的秦,也就是后来的雍州,地处西陲,这才抱着姑妄一试的心态西行。
说起雍州,倒让他想起那句诗:“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西宫年少位尊,怎么也念起《凉州词》来了?”宫无后在他对面坐下,伸手揽过他喝药的青瓷碗,拿在手中慢慢转着,“西宫可谓烟都大宗师之下第一得意人,却也生此龙阳泣鱼之叹、班姬题扇之悲,岂不是要逼得那些时运不齐之人只能触壁投环了?”
西宫吊影眼眸一亮,嘴角不自觉就泛起一点笑意。
宫无后也不看他,只是专注地研究那青瓷上细密的开片纹路,低声说道:“大宗师独挑‘冰封千里’,虽是兵行险招,但如今占尽人望,之前那么一点流言也不攻自破,实在是笔不能再划算的买卖。况且冰楼的战事,大宗师从未问责于你,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你真的无需自责成这样。”
西宫吊影不想他如此敏锐而直接,一下子正中心事,这般软语相劝,反倒让他无从招架。长叹一口气,语中尽是寂寥:“若师尊还有心情说重话,倒还证明弟子尚有可教之处;只怕是失望至极,所以懒得再费唇舌吧。”
宫无后听他话里一片酸涩,心里不知如何难过伤感。瓷碗中开始浮起袅袅白汽,轻柔可触,不一会儿又滚起了水泡,一股苦味呛得他皱起了眉。他把瓷碗又推给西宫吊影,刻意轻松地说:“西宫定是见吾日日被大宗师责骂,所以故意说这种话来开解。”
西宫吊影扶着瓷碗,一股暖意从手心洋洋洒洒地涌遍周身。遂抬眸笑道:“师弟……谢谢你。我没想到你会对我说这些话。”
宫无后只管垂首闲理衣裾:“是西宫公事繁忙,何来时间听吾废话。”
这话正被进舱来的朱寒没头没尾地听见,心中暗道:公子,西宫大人每日保底往我们那儿跑三趟,都被你无视了吗?
他还像在宫里时候一样,向西宫吊影细细报备了本日船上的起居饮食之事。西宫吊影一边服药一边听。
宫无后听他二人事无巨细地往来应答,往好听了说叫周到,往难听了讲就是婆妈,实在无趣,便往窗外看去。“那座桥,昨夜不曾看得仔细,现在望去,长桥联拱,十五之夜,必有洞影衔月、众星争辉之景,可往一观。”
朱寒听了,笑起来说:“那是西虹桥啊,公子不记得了么?还是你上次代行主事的时候下令造的。南岸百姓想要建这座桥很久了,但似乎工程繁琐一直被官员借口推脱,那天公子看他们写来那么长的奏表实在不耐烦了,朱笔一挥,这才建起来的。”
宫无后全无印象,被朱寒说得好奇心大起。再要引颈回望,可河道流转,鳞次栉比的房屋林木阻去了视线,已经看不到了。
第25章 二十四、露华浓处柳烟翠
对澹台无竹而言,台上弄月、竹傍听琴、空谷闻泉流、花前对美人,才不枉费他不计艰险、排除万难地在世上走一遭。然而如今他只能坐冷窗、看文书,忙得满头大汗,描翠竹的折扇在他斜后方一尺处左右款摆——无人摇扇,全凭内力。倒是有美人在前,中间却隔着书山千万重,时不时眼锋一扫、飘下轻描淡写的一句“竹宫,你这笔账算错了”——钱谷之事,最是繁琐,一处算错,往往得推倒重来,呜呼,真不如聋了。
大战之后必有大乱,特别是这番时序颠倒,万民生计都成了问题。澹台无竹一面忙着让人清雪,一面筹谋平抑物价、恢复百业。作为前代主事,倒也难不住他,先是令烟楼出面,刻意高价收购米粮,一时间家有余粮之大户纷纷拥到山下,不出数日,粮价骤跌。后又纠集兰亭巷的一帮文人大力鼓吹雪霁赏景之乐,还列出了泼烟台观日、回恩Cao亭看霞、恨断天涯听涛等种种名目,曲水流觞,风雅闲集,引得烟都民众争相共赏,轰动全城。自然,观景闲聊、休憩歇脚的茶楼酒肆人满为患,彩袖捧钟、倚楼献笑的花国状元酬唱邀约不绝。至于烟都独有的香市,更是在各处士女拥簇之地借着名楼宝斋、大篷小摊节节铺张、恭喜发财,一时间澧兰沅芷,缭绕熏蒸,香传百里。如此这般治下,何来哀郢之痛、黍离之危,倒是比战前还要繁华,更无人喊冤抱怨、嗟叹不平。
不过世无全才,竹宫自然是风流俊赏、旷世逸才,但于精算一项,实在是不通、不通。古陵逝烟见他对着把黄花梨碧玉算盘,非要一边念口诀一边才能拨得转:“……三下五除二……四下五去一……”委实无语,于是端起茶碗,身形一散,飘到殿外的主事位置上坐着了。
一抬头,连美人都没了,澹台无竹一下子牢s_ao难抑:“小西宫太不像话,竟然丢下这么个烂摊子,自己一声不响就跑出去逍遥快活!可怜我这支飞墨淋漓的笔啊,大宗师,你就没有一点焚琴煮鹤的遗憾吗?”
古陵逝烟轻轻拂掉书案上稀薄的一层浮灰:“这能怪谁,原本让你去探病,结果把人给探没了。”
澹台无竹停了停笔,一脸的不忿:“我才刚说了一句,就被人丢了出来,宗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古陵逝烟微微举目望向远处:“说来,西宫似乎从小就不喜欢竹宫呐,究竟是哪里惹恼了他,连对痕千古的那套表面文章都懒得做?”
“……一定是忌妒本宫潘安玉貌、屈宋文采,到哪儿都受到佳人欢迎吧。”说完这句,顿觉心情爽朗,飘然畅快。
大宗师垂睫,默对茶汤。
澹台无竹洋洋自得,话就开始变多:“说到底,还是宗师要做名师严父,吓得徒弟们都退避三舍。”
这种话放眼烟都只有澹台无竹敢说,所以古陵逝烟不喜欢他。譬如金无箴,吾知你怀抱鸿鹄之志而来,便与你论功封授、风虎云龙;痕千古与澹台无竹则不同,自恃才情、善体上意,便忍不住得寸进尺,醉卧帝膝,博个一动天文的传奇,最好还是赶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且这种人,越是处江湖之远、越是思君思社稷,绝无变节之虞。想来想去,还是自己教出来的西宫吊影最知进退,敏于事而慎于言,永远给他老师留足情面——可惜太知进退了,退着退着,就退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大宗师眼皮不抬,徐徐地吹了吹茶汤上的沫:“烟都今年灾祸频起,前有烽火关键殃及北境,后有冰封千里覆没全城,吾想来想去,竹宫秦楼楚馆之费,不如减半,正可补足烟楼下半年开销之数。”
里面的人立刻老实了,埋头奋笔,作辛勤劳作状。
大宗师悠悠啜了口茶,听冷窗功名里琤瑽的珠玉击奏之音,又道:“不过当此疲敝之际,竹宫走了霁无瑕这步棋绊住中原武林,也是你往日游走正道、探悉个中关窍之功。想来还是作罢。”
澹台无竹难得认真地回道:“可惜推出霁无瑕也没用,中原各门各派渐渐齐心抗敌,道门尤其积极,魔佛败亡之期将近,只怕撑不到烟都恢复地气。烟都征讨冰楼却闹得天时动荡,势必为这些正道忌惮,恐怕收拾了魔佛,腾出手来就要对付烟都。”
“竹宫所言不错。若果真如此,咱们手里还有杜舞雩这张牌,总有他们可忙的。”
“宗师是说,利用杜舞雩招来逆海崇帆?可杜舞雩当日亲手封印了那个邪魔头子鸠神练,甚至为了躲避逆海崇帆的追寻,多年来躲在烟都的庇佑之下,如何还肯解封那个魔女?”
古陵逝烟闭着眼慢慢等茶的回甘在口中泛起:“那个腐儒,总是要人逼他的。”
三分□□,穆仙凤端着分毫没动的膳食来见疏楼龙宿:“公主还是不肯吃。她到底求主人什么事,主人就是不应允呢?公主绝食多日,又为国仇家恨伤心,主人何不退一步?”
龙宿负扇转身,垂眸看了看那漆盘,喃喃道:“国仇家恨……吾便去看看她吧。”
霜旒玥珂哭了多日似已泪干,但愁容难减,整个人憔悴如斯,完全看不到昔日天潢贵胄的神采,满头珠翠亦失了玉润珠光,黯哑无色。
龙宿叹了口气,上前道:“公主,你这又是何必。”
霜旒玥珂握着一管冰笛,靠在床头雕花柱子上轻声道:“只求龙首为冰楼取来元生造化球,霜旒玥珂再不敢烦扰儒门清静。”
龙宿不觉已生薄怒,且压制着说道:“公主到底还是不能体察冰王一片苦心么?当日他不惜以命相搏,为的就是保全他在世上最后的亲人,你当真要辜负他?烟都最后亦不曾为难你我,也是息事宁人意思。你又何苦再把自己置于厝火积薪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