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子,他的好运一定能帮助他找到黎宝山!黎宝山绝没有死。
他如此坚信着,拿起自己的箱子,昂首阔步走开了。他在候车室里寻了个看不着尹醉桥的角落站定,他把双手往大衣口袋里一插,正想拿包烟出来抽一抽,却摸出来那张从尹醉桥处得到的电报纸。他先前听尹醉桥说证件办下来了,激动之余并没多想就收好了这张纸,现在定下心来后越琢磨越不对头,证件能和电报纸是一回事吗?证件不得有印章有签署,有个硬壳套子?枯云紧锁眉头,小心地把电报纸摊开了,在阳光下阅看。那电报纸上写着:事情已经落实,儒良。
这哪里是特派委员证件?不过就是张屁用都没有的破纸嘛!枯云往尹醉桥坐着的方向看去,恨自己脑袋里缺根筋,恨自己没生一颗七窍玲珑心,更恨尹醉桥狡猾如狐狸,不动声色地骗了他这么一路。
枯云垮着脸,叽里咕噜把尹醉桥好一通骂,枯云是真愿意就此和尹醉桥各走各路,他不愿回去低声下气求他,向他服软。他素来是吃软不吃硬,尹醉桥打过他骗过他,老是用很不好的字眼喊他,用很轻蔑的眼神看他,他凭什么还要把自己软绵绵的里子翻出来给他瞧?
但眼下枯云也是无计可施,彭苗青买通了太仓的警察,他到了太仓地界,去到案发地,必定会惊动这些人,未免他们的为难,他必须要那份证件。枯云头一低,穿过人群,悻悻地走回到了尹醉桥跟前。
“尹大公子,那两张证件你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枯云问道。
尹醉桥好整以暇,靠在长板凳的椅背上,说:“有。”
“那你给我一张,”枯云说,气愤和不甘让他抬不起头来,“按照我们的约定,你应该给我一张的。”
尹醉桥的词典里并没有任何他“应该”做的事,他道:“既然是求人,还请拿出点求人的态度,头等座车票去给我买一张来。”
枯云急忙说:“那不去了!我不去太仓了!你现在就还我钱,十万!现在就还!”
尹醉桥道:“那你先把他的遗嘱给我看看,还钱也得还到该得的人手里。”
枯云瞪眼:“我怎么不该得!我和他的关系你还不知道吗?谁不知道啊!”
尹醉桥一笑:“你们什么关系,夫妻关系,领养关系,还是血缘关系?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你也得去一大堆兔子后头排队领号,你知道吗?”
枯云咬牙切齿,一时间无言以对。尹醉桥靠近了他一些,说:“现在是你急着要去找他,我是想确定他是生是死,但我可以慢慢来,我不急。你着急,你可以先去太仓,等我也到了,我就把证件给你。”
枯云嘴巴微微张开,完全没辙,一跺脚:“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可恨?!”说完,他气急败坏地冲去了售票窗口,买了两张下午五点半的头等座火车票冲了回来。
“给你票!证件给我!”枯云说,伸出了手。尹醉桥道:“到了太仓再说。”
枯云不瞪他了,斜眼瞪他的箱子,尹醉桥不响,他抽烟,看报纸,这时他身边空了个座位出来,枯云没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人跑到了火车站外面。他气得要命,五脏六腑都不舒坦,生气是一件很耗费体力和精力的事情,因此枯云一生气就很容易饿,他抱着自己的行李箱在火车站外的面馆要了碗鸡蛋面,捧着碗吃出了一身热汗。面条下肚,垫饱了肚子,补充上了精力,他又开始犯馋,跑去对面的食品店里买了半斤芝麻糖,一大包素鸭,往火车站回去时路过个糖炒栗子的摊头,他没忍住,要了一斤半热乎乎的良乡野栗子。
提着大包小包回到火车站,枯云一屁股坐在地上,凑着牛皮纸袋子就开始剥栗子吃。尹醉桥身边的位置还空着,他看了一眼,气呼呼地想,谁爱坐谁去坐,他才不去坐,转而又得意起来,推猜一定是尹醉桥人见人憎,火车站里人满为患,爱抢座位的人这么多才没尖屁股跑去占了那个座。
这么编排了一番尹醉桥,枯云渐渐是平静了下来,没有之前那么气愤了。栗子也吃完了小半袋,他这才留意到自己右手食指的指甲盖因为剥栗子飞了一小块儿。
枯云想起了黎宝山。要是黎宝山在,哪能让他的指甲壳就这么飞了呢?他根本就不会让他动一根手指,他要吃栗子,他就剥给他吃,栗子里头那层毛衣都不会让他碰着,他也不会叫他坐在地上等火车,更不会让他来和臭烘烘的流民,东奔西走忙碌人挤在一处候车。
枯云望着手腕上那红得醒目,刺眼的绸缎带子。他吸吸鼻子,暗暗掉下了两滴眼泪。
他想念黎宝山,想念他的关怀备至,想念他给他的爱,他们的罗曼蒂克,想念在他身边做一个被宠爱,被呵护的少爷。
枯云用手背抹去了眼泪,他从地上站起来。黎宝山现在确实不在他身边了,可也不代表他就要活得腌臢邋遢,他是个少爷,还得活出个少爷的形来,到时候见到了黎宝山,他可不能让他认不出来!
枯云走去了尹醉桥边上的空位坐下,继续吃他的糖和栗子。他与尹醉桥默契十足,都不说话,互不搭理。枯云吃东西打发时间,尹醉桥比他节省,他用一种完全不需要损耗金钱的方式消磨时光,他看人,用他那双敏锐的眼睛一会儿盯着这个,一会儿望着那个。枯云在旁发现了他的这一癖好,不由腹诽:还是大少爷呢,好没礼貌。
两人不言不语地干坐到了五点时,列车进站,开始检票。两人都是头等座位的车票,尹醉桥并不着急要赶着上车,广播里检票的通知报了两遍,他还坐着没动。枯云憋不住,虽知早上了车去,火车也不会就早早发动,但还是提着行李先过了检票闸门。他上了火车安顿好,打开素鸭的包装纸盒,吃了两口就看到尹醉桥一手拐杖,一手行李的出现在了月台上。
买二等头等车票的人毕竟罕有,尽管检票时间已经过去了许多,可月台上拔足狂奔向三等车厢的人依旧不在少数,尹醉桥才走没几步,就被一个背背篓的老汉撞歪了身子。他往右侧一斜,皮箱子落到了地上,尹醉桥看看那早就跑远了老汉,面无表情地捡起皮箱,依旧是慢慢吞吞地往列车的方向走来。期间有位好心的年轻姑娘去扶他,她说了句什么,枯云听不到,就看到尹醉桥眼睛一斜,将人赶跑了。枯云瘪了瘪嘴,不再看他了,他爱自讨苦吃活受罪,谁管得了?枯云将大衣脱下,盖在身上,陷在座位里,两眼一闭,打起了瞌睡。
实际上,枯云是睡不着的,他眼睛闭起来,浮现在那黑蒙蒙的视野中的依稀还有个黎宝山的影子,他想念他,心中不得片刻的安宁。所以他现在不过是假寐,为了躲避和那个惹人厌的尹醉桥可能发生的在眼神上,语言上的任何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