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文益抚着妹妹的背脊,仰头看着房梁,似是不堪承受眼眶中泪水的饱和。神情纵有万般颓唐伤怀,也不过眼角一行清泪滑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泪,不是假的。那种揪心的丧家之痛也不似临场作戏得出来的。至少这一点展昭还是分辨得出真伪。
如此说来,确有其事了?
眉头不由拢成“川”字。
大理段氏,雪城派,师父南宫惟,沧临柴王府。如此确实串成了一线。柴王府灭门之事几乎已经不容质疑。巧就巧在发生在陛下亲政之时。何以十三年前的导线直燃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告爆发?这岂不太过匪夷所思了吗?还有,即使存在那道盖有玉玺的密旨,也不代表是皇帝所下。因为,仍有另一个人,也可以轻易办到这一点。
然而,那另一个人说得吗?
正思索着,南宫惟已然开口。他语重心长道:“昭儿,你从小就听师父的话,也很成器。为师虽不喜官场的乌烟瘴气,但对你入朝廷为官一事,始终没有反对半句,因为师父相信你的人格,相信你把握的住自己。这么些年,你的确也没让师父失望,你在包大人身边为百姓做了很多,我都知道。我不知道你和那皇帝的关系怎样,然你现在既然了解了整件事的始末,当应看得出这是非对错,已是明明白白。师父相信,你会懂得选择。”
眼睑微垂,眼神的平顺抚平原本纠结的眉宇,仿佛收敛了所有年轻人特有的锋芒毕露,展昭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恭敬。
“弟子知道怎么选择。”
南宫惟一喜,正欲大步上前拢住展昭双肩,但他做梦也没想到,很快又是一句,彻底粉碎了他那白驹过隙般短暂的笑容。
——“从京城出发的那一刻,弟子已经做了选择。”
异动可以预见,却无法预见地比骤风骤雨来得更快更为猛烈。众人还未反应,人已不在,明亮灯火熠熠,视线的余角只得见恍惚下空中那道留影破痕的藏青长袍的华彩。展昭的“燕子飞”已让所观之人自叹弗如,南宫惟更达化境,由起到落,呼吸都不曾变。当众人反应过来,人已去到他要去的地方——展昭跟前。
面,对着面,不到三寸之遥。脚离得更近,几乎正抵着彼此。
好一招“空越燕”!
又快!又准!又稳!
当众人暗赞年长者轻功卓绝之际,亦忍不住瞩目那身形纹丝不动面上更无没有半分异色的年轻人。镇定至此,若不是知之甚深,便需有过人胆量。
“再说一遍。”南宫惟一字一字道。虽然没有半分怒意,却是冰寒至极。
“师父老当益壮、耳聪目明,徒儿的话自然听得清楚。”
“我是听得清楚,却想不明白。”踱步展昭身后,“你既已了解一切,何以执迷不悟?”突然顿下,似忆起什么,沉声道,“你刚才对乔掌门说你那朋友值得你一跪,与其身份、地位全无干系,可是说真的?”
“是。”
“你真把那个人当朋友?”
“不错。”
猛一旋身瞠视那挺拔如昔的背脊。
“笑话!”
“师父不爱听笑话,所以徒儿从来不和师父说笑话。”
“为师却觉得你的话可笑。”
“现在可笑,将来或许就不可笑了。”回身再是迟缓,终也要对上南宫惟眼中的怒与嗤。那双清湛的眸子却仍是无波无澜无所畏惧,平静得让人看不透。或许那个人本身是看不透、想不透的。“有一些事看似可笑,实则未必真正可笑。而另有些看似大义凛然,却有许多谋事在其中,仔细揣摩,反倒让人忍不住想笑。”
“想说什么就痛快地说出来。为师最见不得的就是你这弯七拐八的别扭劲。”
展昭苦笑两声,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道:“徒儿还是不敢。徒儿怕惹师父生气。”
“都已经气饱了,还怕气炸吗?说!”
“那弟子就放肆了。”作揖已毕,展昭朗声道:“其实,众位要的人就在雪城之外,想必这里每个人早已了然于胸。但我不明白的是,何以大家明明知道,却无一人动作呢?难道说只有展昭一点头,才准备肆无忌惮地抓人吗?”
南宫惟嗤笑道:“未免太高估了你自己。务须你这逆徒点头,为师要做什么想来也没有人拦得住。”
“既然如此,弟子点不点头又有何区别?师父又何需逼迫弟子表明立场?”
南宫惟神情顿时一僵。而展昭却越过南宫惟朝柴文益看去。
“因为小王爷已经改变了主意,不打算杀陛下了,不是吗?”
此言一出,惊刹四座。展昭却似完全感觉不到四周的气氛流转的异样,仍一派如常。
“我从一进到这里就觉得奇怪,是谁拜访乔掌门却不愿与展某坦诚相见?后来见到各位,确实吓了我一跳。实在想不到,家师与大理忠义太子竟然也参与在内。不过,我现在倒想明白了一点,原来如此齐聚一堂并非适逢其会,而是欲谋其事。对一般人来说,若是知道自己的仇人在咫尺之内,早迫不及待追杀出去。怎有闲情逸致去劝服敌方的人?哪怕是自己的徒弟。”
最后一眼,回望南宫惟,神色泌出瞬间黯淡。不用须臾,复又振作,展昭看着乔天远道:“尽管有乔掌门和我师父这样的高手在,城外保护陛下的却也不是泛泛之辈,真要比斗起来一定有所损伤。乔掌门是爱护弟子的人,而且又在雪城派谋事,没有理由不希望把损害降到最低。既然小王爷也打算留陛下活口,所以没有比由侄儿出面把陛下单独引进城将其活捉,再迫余下人就范更好的计策了。”
“至于为什么决定不杀陛下?”不知不觉间展昭已经踱步到了忠义太子面前,他慢条斯理道:“自然也是上上之选。太子取名忠义,当忠义两全,不至于因义气而忘大理国运。如果能将宋主扣押,一来不愁讨不回柴家公道,二来万一事犯我国欲出兵大理,也好使其有所顾忌。”
视线再次落回柴文益身上,展昭不由笑了笑:“而整件事最受益的莫过于小柴王爷了。大仇得报不说,吃不准……。”这一停顿竟是很久很久,恍如要将所有听者的心吊死在嗓子眼。
不,他要的不是心。心在胸膛中,看不到,摸不着。
他要钓的是那双眼睛,他要看清从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真正的用意。
“吃不准,还能夺回柴家江山,真是名、利、权一箭数雕。”
精光,如期一闪,迸s_h_è 出刹那止也止不住的锐利。
是的。
止不住。
却是。
收得极快,快到令展昭都分不出那锐利只是震愕还是蕴藏了杀机。
柴文益倏地抚住额头哈哈大笑,好似从未碰到这么好笑的事一般。“展护卫不敢和南宫先生说笑,却没想到和小王我开了这么大个玩笑。”
展昭亦笑得从容,“展昭从来不是死板的人,自然喜欢开玩笑。不过,我却不敢和小王爷开这样的玩笑。”
“昭儿,住口!”
倏地跪下,展昭上身始终英挺如松,“师父有师父的执念,徒儿也有徒儿的坚持。徒儿相信柴王府确有其事,但徒儿却无法赞同师父等人的做法。师父不信任那位,是因为师父从未与之接触,更不了解他。徒儿却是了解。我亲身体会过那位的仁德,所以我不能不说,我信任他的为人。”
“仅为这‘信任’二字,你便罔顾摆放面前的事实?”
“什么是事实呢?天为人谋,人亦谋天。师父再是慧眼如炬,看得尽人布之局,又能看尽天局吗?且不说柴王府之事尚有疑点,即便此事真是当今圣上所为……。”
见展昭停下,南宫惟顺势问道:“你又待如何?”
眉宇的褶皱带有一丝不用说出口已然明了的愧疚,神情却坚毅如是。
“展昭也当保陛下万全。”
南宫惟脸孔气到铁青,怒色已经彻底形于外。“很好!原来你所谓的义气就是用在这种地方的。”
展昭急道:“师父明鉴,江山异主,势必人心动荡纷乱四起,大唐至宋已有五十多年战乱,开朝至今还未满百年平安,百姓如何再受得?”
听徒弟这么一说,南宫惟冷静下来,淡笑道:“跟着包大人这些年倒真是学了满脑子大仁大义。不过,这大仁大义有时却也要歪曲事实,不是吗?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你也该懂,为师要的是真理真相!”
“师父!”
“为师知道你现在的观念想法已经和师父不一样了。你在朝廷待了这么些年,想的看的都是朝廷、百姓的利益。而师父只是个江湖中人,有些事或许不该做,我却一定要做。我是一定要为柴家讨回公道的,你明白吗?”
默——无声的回应。
他想他是明白的。他毕竟也在江湖跌打滚爬了这许多年。江湖人,最是快意恩仇,是非曲直总要争一明白。
曾经的他也是这样。可他遇见了包大人。包大人说:“跟我来,我让你看些新东西。”于是他就这样跟他走了。一走,就走进了朝廷。朝廷里的是非观念和江湖很不一样。江湖中,除了黑就是白,而朝廷看的却是利与不利。或许,现在的他,看问题的眼光越来越偏向朝廷了。至少心中常怀抱的那份固执和必死之心,是从前闯荡江湖时所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