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自制力在醉酒后的深夜里薄弱到了让他做了一个让自己都意外的动作。陈锦慢慢伸出手,摸了摸林河的头顶。
小河,你做得很好。
我不会让你做的努力白费。
我保证。
然后林河的眼泪就突然涌出来了。
21岁的林河,坐在数九寒天的、肮脏油腻的饭店后场,洗了一只又一只的碗,每一次直起腰稍微喘口气的时候,都觉得夜晚有那么长、那么深。
那么多似乎看不到尽头的贫穷、孤立无援和寂寞。
林河意识到自己一个人忍耐了这么久,也许就是在等待这只伸向自己的手。
5、繁星
陈锦这一夜并没有留宿。时钟指向两点钟,他才好不容安抚林河的心情平静下来。正感觉自己捅了马蜂窝一样的焦头烂额时,突然接到了胡大老板的电话。
胡老板夜里十点刚从外省回到市里,但天亮后就要去一趟临市。天亮后一早九点的临时市级会议,由陈锦当司机、陪他去。
陈锦需要立刻回家换一身衣服,再好好理清思路。于是,陈锦便在林河的坚持之下喝了一大杯水,匆匆开车离开。
关于林河,陈锦只是隐隐意识到这一夜似乎发生了什么以致不同。
可关于胡大老板的行踪,陈锦却清晰明确的明白在天亮后会发生的事情,会让整个省内业界都为之战粟。只不过这些人里,有的是因为兴奋和机遇,而有的是因为害怕引火烧身。
在林河家里,所说的那些几乎没有营养价值和实际意义的保证,陈锦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有些意外。
但是,陈锦一边抽着烟、开车飞驰在深夜的城市街头,一边自嘲的想:有什么怕不能兑现的。老子一定会干死世上的那些傻逼。
夜这么深。
林河精疲力尽的倒在自己的床上。棉被和枕头上还留有陈锦方才睡过时的痕迹。夜风已经把酒气吹净,阳台外面还挂着陈锦的衬衣。
林河扶着他回自己家的路上,这个狼狈不堪的中年男人稀里糊涂的吐脏了自己的衬衣。林河镇定的把他安置在沙发上,脱掉衣服,用热毛巾反复擦洗他的面颊和胸膛。
林河甚至耐心的端水来哄着他漱口,再把吐出来的秽物和漱口水吐在他放到沙发边的盆里。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他帮陈锦穿上了自己的干净T恤,然后扶着他睡在自己的床上。
陈锦并不瘦弱,肩膀比此时的林河还要强壮结实,明显是始终坚持健身保养才有的精干身材。林河耐心的帮他擦洗,甚至细致的观察到对方右侧小腹处因为阑尾开刀留下的淡薄伤疤。
陈锦的手指修长,但并不纤细。隔着头发体会,似乎有着干燥温暖的质感。在那个瞬间,林河觉得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强大力量,从头顶与陈锦接触到的方寸皮肤间涌入了自己身体。让自己的心脏盈满了温水一样的液体,四肢好像充满了力量却又酸胀难言。
林河用手捂住自己酸涩的双眼,因为挥之不去的细节回想而导致的下腹部疯狂炙热在一直叫嚣着的提醒他,是如何清晰可见的踩进了一个巨大的、安静的、貌似温柔平和的,却无法自拔的陷阱。
表面平静的水,才能掩盖住底下无数的漩涡。
林河在各种难以言说的反复煎熬中,渐渐陷入了睡眠。
临市的方向在本市的东面。陈锦这两年来,无数次早上六点从家出发,开车上高速迎着初升的太阳或是更黑的黎明,前往临市开各种协调会议,与规划局、与建委、与区委政府、与施工队。
今天是唯一一次他自己做司机,载着教导了自己十几年的师父。
老外们总是搞不懂中国人为什么这么爱开会,开得如此频繁却又不着边际。一场三小时的会议,很可能最后只有十分钟谈及根本性的重点。而且越是重要的议题,就越是如此。
这大概是亚洲文明圈的特色,闻弦歌而知雅意是多方磋商中所需要掌握的最重要沟通技能。
一切议题在会议开始前都已经尘埃落定。而出席人员的最终确定,甚至就可以决定了磋商的最终结局。
陈锦摸爬滚打这些年,早已深谙此道。
而到了周一上午,林河如常的抱着笔记本,去三楼陈锦办公室隔壁的小会议室看图时,相当意外的在走廊上发现有工人正在给陈锦办公室门换铭牌。拆下来的是副经理;替换着插上去的,是院长助理。
等再到了午餐时间,林河已经听到周围各张桌子窃窃私语所聊的话题,都是陈锦、陈锦、陈锦
林河正皱着眉头埋头扒饭,对面原本空着的座位上,突然有人端着餐盘坐了下来:拿的全是荤菜?你还真不吃亏。
一抬头,居然是陈锦。四周的嘈杂低语立刻安静下来。
想喊你一起,发现你居然都下来了。这要算早退啊。陈锦见林河还是心不在焉的发愣,于是用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别发呆,好好吃饭。
是,是
午饭后的时间,单位里的同事多有玩几盘CS和星际争霸的。林河从大学就不好这一口,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就躲在小会议室里睡午觉,或者整整图纸。今天的状况太多,他低头跟着陈锦回到三楼,一时拿不定主意。
陈锦一边目送小徒弟往会议室走,一边要推开自己的办公室门,一眼瞥到了自己门上更换过的铭牌,想了想便喊住林河:过来喝杯茶,等会儿再去午休吧。
林河一屁股在陈锦的沙发上坐下,斟酌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陈总,这个事是不是和那天您喝醉了的事情有关系?
这个事?你这没头没脑的,问的是哪个事?陈锦一边煮开水一边嗤笑道。
就是院长助理的事林河急切的追问。
你既然知道我是院长助理了,怎么还喊我陈总?等水开的间隙,陈锦又起身去拿了茶叶来。
这有什么关系?林河皱皱眉,没转过弯来。
既然带了你,你就喊我师父吧,这么拘谨做什么?还是觉得带你的人不是老总了,怕吃亏?陈锦总觉着对着林河时,自己放松得有点不像样子。
啊当然不是!林河更着急了,认真的解释道,吃午饭的时候那些同事都说您
说我什么?陈锦挑眉,你这耳朵倒是尖。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心思放在这些琐碎事情上做什么?尝尝这茶。
陈锦泡的是橘皮普洱。朴实又醇香的茶,看起来卖相倒不讨喜。林河尝不出茶叶好坏,只知道陈锦正在打量自己,于是捏着杯子越发拘谨起来。
今天这个,不算什么事情,已经解决了。你的优点是用心,而且心无旁骛。这是你的立身之本,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丢了。陈锦细细喝了一口,烘烤过的陈皮香气被普洱包裹、直送灵台。
既然时运不济,将要打在他脸上的这巴掌,无论如何都是躲不过的。区别只在于,由谁来打,打得是轻还是重。
所以陈锦那天夜里接到胡大老板电话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最终的处理方式。江湖中混得久了,多多少少有人会卖几分面子。
既然事情从华南一院长期暗箱操作垄断临市基础工程、需要外界追责的性质,变成了师父教训徒弟的小风浪,那师父想要打多大的板子,旁人就都说不了什么了。还差三年退休的胡老板,只是出了个面,就把华南一院从漩涡深处摘了出来,也把陈锦从水里推上了岸。
只是,这推也只推上了滩涂地。剩下来的就要靠陈锦自己慢慢熬了。
只不过是茶香在口腔中打了个转的功夫,林河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师父脑子里已经转了二十四个弯。
你只要赶紧学好本事,好好做设计就行了。其他的事情,我在行。陈锦安抚的笑了笑,你毕业答辩的那天,我会一起去看看的。
安下心来的日子,过得总是特别快。
老潘他们系的毕业生最终还是扭赢了辅导员,一群人浩浩荡荡订了机票去长春、吉林一带毕业旅行。建筑系多是家里不差钱的孩子,毕业旅行目的地的选择,还真是充满了体验生活的热情幻想。
林河自己天天忙着毕业设计,工作上面的安排一时倒未见。
说起来,他一直独来独往,除非中午偶尔陈锦找他一同去食堂。没过了几天,一个周五的下午,院里几个扎堆儿打篮球的小伙子突然在临下班时跑来约他一起打球。打球这个事儿,林河是从来都拒绝不了的。以前还因为晚上要打工,总是十次里有五六次得拒绝老潘的约。如今晚上无非是回家看书,他在院里一直也没混熟几个朋友。如今有这等好事,林河上赶着食堂吃完晚饭,换身短袖短裤就赶紧跟着去。
如今这一天三四顿吃得够油水,又一周打上几晚上的球。林河年轻,眼看着小伙子的肩膀就一天比一天厚实了起来。
五月末的时候,李瑞瑞突然来找林河去自己家里吃饭。
这阵子也没个来有的,林河心里一直烦,也就一直冷着她。日子久了,小姑娘的脾气反而收敛了不少。几次电话里约林河不着,干脆找了个周五的下午,开着她爸给她新买的车堵到一院的单位大院门口来,站在车门边守着林河下班。
平心而论,李瑞瑞不是特别漂亮到招眼的姑娘,穿着打扮还带着几分学生气。但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就这么娇娇俏俏的往车门边一站,远远的冲林河招手的样子原本又约着一起去打球的几个小伙子们顿时就哄的一声,全都笑闹开来。
周围人多,林河也不想在单位门口和瑞瑞有什么口角,皱了皱眉就老老实实赶紧跟着她上了车。因为快到晚高峰的时间,李瑞瑞也不多做停留,急匆匆的开走。而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林河,自然也完全没有注意三楼小办公室百叶窗后面一闪而过的人影。
李瑞瑞一边开车一边瞄着林河的脸色,想了想说道:小河,车后座我买了个剃须刀买了个护肤品,一会儿到我家,你就说是你买的。
好好的,折腾这些做什么?林河胳膊支着下巴,斜靠在车窗上。
我妈一直想喊你过去吃个饭。也没怎么。李瑞瑞瞧着他不痛不痒的样子,火就蹭蹭往上冒,但也不好再乱发火,只能压着脾气说道。
林河抿了抿嘴唇,也不再多说。瑞瑞的妈妈对他一直不错,有时候多做点儿炖菜,还让瑞瑞用保鲜盒装了带给自己。既然瑞瑞说是她妈妈的主意,他便没多话说了。
这一次到瑞瑞家,和上一次比,就完全不同了。
家里准备了瓶苏酒,张罗了一桌子的菜。一进门,瑞瑞的爸就热情招呼林河,今天要喝两杯。瑞瑞的爸妈两个人都在市卷烟厂上班,老牌儿的油水单位,虽然家里没啥权势背景,但条件还真是不错了。
她爸一直不赞成他俩来往,今天的态度实在有些破天荒的意味:小伙子既然工作了,也得学着喝点酒。回头酒桌上别露了怯。
林河不大习惯对方的这种热切态度,一进门换鞋时就先喊了瑞瑞的妈妈,才转脸冲她爸点点头,喊李叔。瑞瑞的妈一边把手在围裙上擦干,一边冲他笑道:饿了吧,快洗手坐下来吃饭。
直到今天,林河听瑞瑞爸妈闲聊,才知道她家里找了关系,把她安排去了市地铁公司上班。
本市的地铁发展才刚起步,未来的路想来长得很。这算是相当好的一条出路了。瑞瑞她爸端着杯子招呼林河喝酒,瞧着他一小杯仰头喝完,才说道:本来打算和她姨夫说的,把你也一起安排进地铁公司。还真想不到你这么好运气进了华南一院,还这么干净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