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_村上春树【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但你并不后悔留在这里吧?”

  “是啊,我想我不后悔。留在这座城市有许多现实的好处,我也充分利用了这些好处。这是一片乡缘关系大行其道的土地。比如说成为我后盾的那位‘工薪金融’的社长,就看过介绍我们高中时代义工活动的新闻报道,并因此对我信任有加。我在感情上是不愿为了个人利益利用大家那项活动,可结果却成了这样。还有,我这家公司的顾客里,有不少人读大学时曾是我父亲的学生。名古屋产业界存在这种牢固的关系网。名古屋大学教授在这里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品牌。可是拿到东京大概就不起作用了。连屁都算不上。你说是不是?”

  作沉默不语。

  “我们四个留在这里,我猜也有这种现实的理由。不妨说是选择了安于现状。可是缓过神来,才发现至今仍留在这座城市里的只剩下我和青了。白死了,黑结婚搬到芬兰。而青和我近在咫尺,却连面也不见了。为什么?因为见了面也没话好说。”

  “gān脆买辆雷克萨斯。那就有话题了。”

  赤闭上眼睛。“我现在开的是保时捷卡雷拉4。硬顶半敞篷。六速手动挡,换挡手感极好。尤其是换挡减速的感觉太美妙了。你开过吗?”

  作摇摇头。

  “我对它很满意。不打算再买新车。”赤说。

  “那就不去动它,另外再买一辆算是公司的。反正可以从经费里出吧?”

  “我的顾客有日产的相关公司,也有三菱的相关公司。不能把雷克萨斯当公司用车。”

  短暂的沉默。

  “白的葬礼,你去了吗?”作问。

  “嗯,去了。从来没见过那么悲惨的葬礼。真的。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难过。青也去了。黑没能去。那时候她已经在芬兰,快要生产了。”

  “白去世的事,为什么不通知我?”

  赤半晌无言,只是恍惚地望着作的脸,彷佛眼睛无法聚焦。“不知道。”他说,“我还以为有谁通知你了。可能青会……”

  “没有。谁都没告诉我。一个星期前,我才知道她已经死了。”

  赤摇摇头,似乎是要背过脸去,转眼望着窗外。“看来是做了件对不起你的事。不是我要辩解,我们也慌了手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白遇害的消息肯定传到了你的耳朵里。以为你不来参加葬礼,大概是因为不方便来。”

  作沉默片刻,说:“遇害时,白是住在滨松吧?”

  “嗯。我想她在那里住了将近两年。独自一个人生活,教小孩子钢琴。应该是在雅马哈音乐教室上班。不清楚她为什么要特地跑到滨松去。在名古屋应该也能找到工作的。”

  “白在那里是怎么生活的?”

  赤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衔在嘴上,过了一会儿,用打火机点着,然后说:

  “在她遇害半年前,我因为工作去过一趟滨松。那次给白打了个电话,约她一起吃饭。那时候我们四个实际上已经分崩离析,连面都很少见了。只是偶尔联系一下。可是在滨松要办的事意外地很快办完了,空出一点时间,我就想见见很久没见的白。她看上去比我预想的平静,好像也很享受离开名古屋、在新的土地上开始新生活。我们俩聊了聊往事,吃了饭。在市内有名的鳗鱼馆喝了啤酒,相当放松。她也会喝点酒了。我稍稍有些意外。可是该怎么说呢,也不是一点都不紧张。就是说,聊天时不得不避开某种话题……”

  “某种话题,是指我吗?”

  赤表情中似乎略有些不快,点点头。“是的。这好像仍是她心里的一块疙瘩。她没有忘记那件事。但除了这一点,白看上去已经没有古怪之处了。笑声不断,说得似乎很开心,谈话内容也很正常。我觉得改变生活地点倒意外地给她带来了正面作用。只不过,我也不愿说这样的话,只不过她没有以前漂亮了。”

  “没有以前漂亮了。”作鹦鹉学舌似的重复对方的话。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

  “不,说没有以前漂亮有点不准确。”赤略作沉吟,“该怎么说呢,当然脸型和五官基本没变,按照普通的标准来说也照样是个美人。假如不认识十几岁的白,人们看到她也肯定不会有更多印象。可是我熟知从前的白。她曾经是那么光彩照人,深深地烙印在我心里。然而我面前的白却不是那样。”

  赤像是回想起了当时的情形,脸庞微微扭曲。

  “面对那样的白,老实讲,我相当痛苦——从前曾经存在的某种炽热的东西,如今再也找寻不到。那样非凡的东西居然会走投无路,以致不知所终。而且那已经不再令我的心灵震颤,这都让我痛苦。”

  烟灰缸上,香烟在冒着烟。他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白才刚满三十岁。不用说,还没到衰老的年龄。跟我见面时,她的衣着非常朴素。头发扎在脑后,感觉几乎没有化妆。但这种事情也无所谓,只是微不足道的表面现象。重要的是白那时候已经失去了生命力的自然光彩。她的性格很内敛,但是身体里有一种跟她的意志无关的东西,在活泼地跃动。它的光和热从周身的缝隙中自动向外喷she。我说的你懂吧?可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这种东西已经消失。简直像有人绕到身后,把电源插头给拔掉了。曾经让她水灵娇艳、光彩照人的外貌特征,如今看上去反而令人心痛。不是年龄的问题。不是因为岁数大了才变成这样。听说白被人勒死时,我真的难过极了,由衷地同情她。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不希望她那样死去。但同时我不禁感觉:在某种意义上,那家伙在肉体被杀害之前,生命就已经被夺走了。”

  赤拿起烟灰缸上的香烟,深吸一口,闭上眼睛。

  “她在我心上挖了一个很深的dòng,到现在还没有平复。”赤说。

  沉默降临。坚硬而致密的沉默。

  “你还记得白经常弹的钢琴曲吗?”作问,“李斯特的那首叫《Le Mal du Pays》的很短的曲子?”

  赤想了一下,摇摇头。“不,我不记得这首曲子。只记得舒曼的曲子。《童年情景》中的名曲。是叫《梦幻曲》吧。我记得她常常弹。你说的那支李斯特的曲子,我不知道。那曲子怎么了?”

  “不,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刚好想起来。”作瞧一眼手表,“占用你好长时间,我该走了。能和你这么谈谈太好了。”

  赤坐在椅子上,姿势不变,直直地注视着作的脸。他的眼睛里没有神情,就像看着尚未镌刻任何东西的新石板。“你赶时间吗?”他问。

  “一点也不。”

  “那我们再谈会儿,如何?”

  “好。我有的是时间。”

  赤掂量了一会儿要说的话的份量,然后说:“你大概不那么喜欢我了吧?”

  作一瞬间无言以对。一来是完全没预料到这个问题,再则是他觉得对眼前这个人抱持不是喜欢就是讨厌这种二分法式的感情,不知怎的似乎不太合适。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32/5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