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_村上春树【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作字斟句酌地说:“不好说。跟我十几岁时的感受大概不一样。不过这个——”

  赤抬起一只手,制止作说下去。

  “你不必那么小心翼翼地措辞,也不必努力喜欢我。如今根本找不到对我有好感的人。理所当然。就连我都不怎么喜欢自己。但从前我也有几个很好的朋友。你就是其中之一。可是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我失去了他们。就像自在某一刻失去了生命的光辉……但是不管怎样,已经无可挽回了。开了封的商品不能退换。我只能这样做下去。”

  他将手放下来,搁在膝上,手指不规律地敲着膝头,像用摩斯电码传送电文。

  “我父亲做了多年的大学教师,因此染上了一身教师特有的习性,在家里说话也是教训人的口气,居高临下。我从小非常讨厌那一套。可是有一次我忽然发现,自己说话竟然也变得跟他一样了。”

  他还在咚咚地敲膝盖。

  “我一直在想,我们对你太残酷了。真的。我,我们,既没有这么做的资格,也没有这么做的权利。我一直在想必须找个机会,好好向你道歉。可怎么也没有创造出这个机会。”

  “那件事就算了。”作说,“事到如今已经无可挽回了。”

  赤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对了,作,我有个请求。”

  “什么?”

  “希望你听听我的诉说。是我的心里话,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些话你也许不愿听,但是我想弄清自己的创伤所在,也想让你知道我背负的东西。当然,我不认为这么做就能补偿对你的伤害。这只是我自己的情绪问题。看在老朋友的分上,你愿意听一听吗?”

  作不明白事态将如何变化,但还是点点头。

  赤说:“我刚纔说了,直到考进大学,我都不知道学术界不适合自己。还说过直到进银行工作,也不知道当公司职员不适合自己。对吧?惭愧啊!大概是我这个人疏于认真地正视自己。可其实还不止这些。实际上直到结婚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不适合结婚。总之,男女间的肉体关系不适合我。你大概明白我想说的了吧?”

  作沉默无言。赤继续说道:

  “说得直言不讳些,我对女人不容易产生欲望。不是完全没有,但相比之下,对男人更容易一些。”

  深深的静寂降临在房间里,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原本就是很安静的房间。

  “这种情况不算罕见吧?”作像填补沉默一样说。

  “唔。也许不罕见。你说得很对。但这种事实在人生的某个时间点猛然摆在面前,对本人来说可是相当难耐。很痛苦。泛泛而论不解决问题。该怎么说呢,那种心情简直像船正在航行,忽然孤零零地被人从甲板上扔进深夜的大海里。”

  作想起灰田,想起在梦境里——那恐怕是梦境——灰田用嘴承接自己shejīng。那时作张皇失措。孤零零地被扔进深夜的大海里。的确是击中要害的形容。

  “不管怎样,大概只能尽量诚实地面对自己。”作挑选着词句,说道,“只有这一条路。诚实地,尽量自I竹地。抱歉,我只能说这些。”

  赤说:“你知道,名古屋就规模来说在今日本都是屈指可数的大都会,但也是个狭隘的城市。人多,产业兴盛,商品丰富,可选项却出乎意料地少。我们这样的人要诚实地面对自己、自由地生活下去,在这里絶不容易……看,你不觉得这是个巨大的悖论吗?我们在人生的进程中一点点发现真实的自己,但是发现得越多,越会失去自己。”

  “我希望对你小子来说,所有的事情都能进展顺利。真心希望。”作说道。他真心地如此希望。

  “不生我的气了吗?”

  作简短地摇摇头。“我没生你小子的气。本来就没生任何人的气。”

  作陡然发觉自己在叫对方“你小子”。 最终,这个称呼自然地脱口而出。

  赤一直把作送到电梯口。

  “说不定以后再也没机会见到你了。所以我想再讲一个很短的故事,可以吗?”在走廊里,赤边走边说。

  作点点头。

  “这是我在第一节新员工培训课上每次都要讲的。我环视教室一圈,随意挑选一名学员,请他站起来。然后说:‘好。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首先是坏消息。现在要用钳子拔掉你的手指甲,或者是脚指甲。抱歉,已经决定了,没法改变。’我从包里拿出一把可怕的大钳子,展示给大家看。慢慢地,不慌不忙地给大家看。然后又说:‘接下去是好消息。就是拔手指甲还是拔脚指甲,选择的自由jiāo给你。好,你选择哪个?你要在十秒钟内作出决定。如果决定不了,就把手指甲和脚指甲都拔掉。’然后我手里拿着钳子,开始读秒计数。大概数到第八秒时,他就会说:‘脚指甲!’‘好。那就脚指甲。马上拔你的脚指甲。但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选择手,而是选择脚呢?’我这么问。对方回答:‘不知道。我觉得大概都一样疼。可是非选一样不可,没办法就选了脚。’我就对着那家伙热烈鼓掌,说:‘欢迎你进入真正的人生。’Welcome to the real life。”

  作一句话也不说,凝视着老朋友瘦削的脸庞。

  “我们大家手中都握有自由。”赤说,然后眯起一只眼微笑,“就是这个故事的要点哦。”

  电梯银色的门无声地打开,两人在此道别。

  12

  与赤见面那天晚上七点钟,作回到东京的寓所。从旅行袋里取出行李,把身上穿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洗了个澡,冲去身上的汗。然后给沙罗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对方设为录音留言状态,作留了个口信,告诉她自己刚从名古屋回来,方便时请联系。

  作一直没睡,等到十一点,可电话没有打来。第二天是星期二,午休期间她打来电话时,作正在公司食堂吃午饭。

  “怎么样?名古屋的事顺利吗?”沙罗问。

  他起身走到走廊的安静处,简单说了周日和周一直接拜访雷克萨斯展销厅和赤的办公室,同他们俩jiāo谈的情形。

  “我觉得跟他们俩谈谈很有用,这一来许多事都渐惭搞清楚了。”作说。

  “那太好了。”沙罗说,“没白跑一趟。”

  “要是你那边没有问题,我想跟你见一面,好好谈谈这件事。”

  “你等一等,我看看日程安排。”

  约莫十五秒钟,她在查看日程表。其间,作眺望着在窗外延展的新宿街景。天上遮覆着厚厚的云,好像随时都会下雨。

  “后天晚上有空。你呢?”沙罗说。

  “后天晚上可以呀。一起吃饭。”作说。不必翻开记事本看。他的日程表上几乎每个晚上都是空白。

  两人约定见面的地点,结束了谈话。关上手机,他发现胸中彷佛残留着异物感。像吃下去的东西有一部分没有消化,就是这种感觉。和沙罗通话前没有这种感触。确凿无误。但是他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或者是否原本就有所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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