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是的。我们属于同一个小团体。”
“在名古屋我们的婚礼上,那个小团体来了三个人。赤、白和青。好像是吧?色彩丰富的人。”
“没错。”作说道,“遗憾的是我没出席婚礼。”
“不过,现在我还是见到你了。”他浮出温暖的笑容。胡须就像篝火上亲密的火苗一样在脸上摇曳。“你是来芬兰旅行吗?”
“对。”作说。如果讲真话,势必需要冗长的解释,“我来赫尔辛基旅行,心想可能的话很想见见好久没见过的惠理女士,就顺便跑到这里来了。事先没跟你们联系,很抱歉。没给你们添麻烦就好。”
“不不不。怎么会是麻烦呢。非常欢迎。这么远,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幸好我留在了家里。惠理一定也很开心。”
要是真的开心就好了,作暗想。
“可以参观一下作品吗?”他指着墙边橱架上的陶器,问爱德华。
“那当然。用手拿也没关系。我的作品和惠理的作品混在一起,但给人的印象很不一样,不用说明你大概也能分清楚。”
作走到墙边,一件件观看摆在那里的陶器。大半是盘子、盆钵、杯子一类很实用的餐具。还有几件花器和壶罐之类。
正像爱德华说的,他的作品跟惠理作品的区别一目了然。使用光滑的素胚、浅色调的是丈夫的作品。颜色处处忽浓忽淡,描绘出行云流水般的微妙yīn影。一件带图案的也没有。颜色的变幻本身就是花纹。烧出这样的颜色应该需要高超的技艺。连完全是门外汉的作也很容易想到这一点。他作品的特色是排除多余装饰的设训和烧制出光滑高雅的手感。基本属于北欧风格,但在那种删繁就简的朴素中,日本陶器的影响显而易见。拿在手上意外的轻巧称手,对细枝末节都jīng雕细镂。总之是一流匠人才能做出的手艺活,在追求批量生产的大公司里,他的才华只怕很难充分发挥。
与之相比,惠理的风格更为简约。从技术角度来看,远远不及丈夫的作品致密jīng妙。整体而言显得壁厚,边缘描绘出的弧度也微妙地歪曲,看不到简练鋭利的美。然而她的作品奇妙地有种让观者气定神闲的温暖感觉。些微的瑕疵,以及粗粝的手感,让人有触摸天然的布帛,或是坐在檐廊边远眺天上流云时那种静谧的从容。
她的作品特色与丈夫的相反,在于花纹。每件作品都描绘着如秋风chuī聚的树叶一般,时而零乱时而整齐的细致花纹。由于花纹不同的聚散力式,整体印象时而清寂,刚而华荧。那种jīng妙令人想起旧和服上的细碎花样。作凑过去,想看清一个个花纹表现的是什么,却没有弄清那些形象的意义。奇怪的图形。稍稍隔开一段距离再看,只能看出像是飘飘洒洒散落在林间的树叶。被不知其名的动物悄然无声地踏过的树叶。
与丈夫的作品截然不同,色彩于她的作品而言不过是背景。如何让花纹活起来,如何把它凸显出来,这才是色彩被赋予的使命。色彩淡而静默,却有效地支撑着花纹的背景。
作把爱德华和黑制作的餐具jiāo替拿在手上对比。这对夫妻在实际生活中一定也巧妙地维持平衡,和谐相处吧。这种温馨的对比让人这么想。尽管风格不同,却努力接纳对方的特色。
“作为丈夫,我也许不该如此赞美妻子的作品。”爱德华看著作的样子,说,“日语怎么说的来着?偏心……吗?”
作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不过,我倒并非因为是夫妻才这么说,是因为喜欢惠理的作品。世上大概有许多人比她做得更好更漂亮。可是她做的东西没有小家子气,能感受到心胸的浩瀚。要是我能表达得高明些就好了。”
“你的意思,我完全理解。”作说。
“这种东西,一定是上天赐予的。”他指了指天花板,说,“天赋。她今后肯定会做得越来越好。惠理还大有发展空间。”
外边,狗狗叫起来。那是充满爱意的叫声。
“好像是惠理和女儿们回来了。”爱德华把脸扭向那边,起身向门边走去。
作把惠理的陶器小心翼翼地放回橱架,站在那里不动,等着她出现在门口。
16
第一眼看见作的面孔,黑似乎没有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她的表情忽然消失,变成了空白。她将太阳镜推到额头上,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作——午饭后跟女儿们一起去散步,回到家里居然发现丈夫身边站着个似乎是日本人的男子,那张脸还似曾相识。
黑牵着小女儿的手。女儿大概三岁左右。旁边有个稍大一点的女孩,比妹妹大两三岁。两个女孩身穿同样花色的连衣裙和塑料凉鞋。门dòng开着,狗在外边热闹地吠叫。爱德华伸出脑袋,简短地呵斥。狗立刻停止叫唤,趴在门廊的地板上。女儿们学着母亲的样子,沉默不语,只是望着作。
黑的整体印象与十六年前最后一次见面相比,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少女时代胖乎乎的面影退向远方,率直而有力的轮廓填埋了留下的空白。坚韧的性格历来是她固有的特色,而坦率的没有yīn翳的眼睛如今被赋予了内省的感觉。那双眼瞳无疑目击过许多留存于内心的风景。她双唇紧闭,面颊和额头似乎晒得很健康。浓密的黑发直直地垂到肩头,刘海用发卡夹住,不让它垂到额头。胸似乎比从前大了很多。在没有花纹的蓝色棉裙上披了条奶油色披肩。穿着白网球鞋。
黑像寻求说明似的转向丈夫。但爱德华一声不响,只是微微摇头。她再次看著作,轻咬嘴唇。
作此刻看到的,是一位走过了与他迥异的人生的女性健壮的肉体。作不禁深深感受到它的份量。面对着黑,他终于透彻地体悟十六年岁月具有何等的份量。世上有一类东西,只有女性的身体才能传达。
黑望着作,脸略为扭曲,嘴唇像涟漪般抖动,扭向一侧,右颊上现出小小的酒涡。准确地说,那不是酒涡,是用来装满欢快的苦酒的小小凹陷。作对这表情记忆犹新。每当她要说出挖苦的话,脸上必定现出这种表情。但她并不打算挖苦作,只是单纯地要把假设从远处拽到近前。
“作?”她终于把那假设转换成了语言。
作点点头。
黑首先把小女儿拉到身边,彷佛要保护孩子免受威胁一般。女儿目不转睛地仰望着作,身体紧紧贴在母亲的腿上。大女儿站在稍远处不动。爱德华走到她身旁,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这孩子的头发是浓烈的金发。小女儿是黑发。
五个人默默无言,保持一个姿势半晌不动。爱德华抚摸着金发女儿的头发,黑搂着黑发女儿的肩膀,而隔着餐桌,作一个人站在那里。简直像在模仿相同构图的绘画中的姿势。位于构图中心的是黑。她,或者说她的肉体,处于画框中的情景的核心。
她率先动起来。先放开小女儿,取下额头上的太阳镜搁在餐桌上。然后端起丈夫的马克杯,啜了一口里面剩的冷咖啡,随即皱起脸,似乎味道不佳。好像难以理解喝下去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