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给你倒杯咖啡?”丈夫用日语对妻子说。
“拜托了。”黑没有看他,在餐桌边的椅子上坐下。
爱德华再次走到咖啡机前,打开开关重新加热。姐妹俩学着母亲的样子,并排坐在窗边的长木椅上,看著作的脸不说话。
“真的是作吗?”黑小声问。
“是真人哦。”作答道。
黑眯起眼睛,径直望着他的脸庞。
“你那表情就好像看到了鬼一样。”作说。他是打算开玩笑的,但连他自己都觉得听来不像玩笑。
“你的样子变了很多。”黑用gān涩的声音说道。
“很久没见过面的人都这么说。”
“你瘦了好多,变得……像个大人了。”
“那大概是因为我长成大人了吧。”作说。
“也许是吧。”黑说。
“你几乎没变。”
黑微微摇头,什么也没说。
丈夫端来咖啡,放在餐桌上。小巧的杯子像是她自己烧制的。她往里面放了一匙砂糖,用小勺搅拌,小心地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咖啡。
“我带孩子们到镇上去一趟。”爱德华用明朗的声音说,“得买些食品,还得给车子加点油。”
黑朝着他点点头。“是呀。拜托了。”
“有什么想要的吗?”
她默默地摇头。
爱德华将钱包塞进衣袋,取下墙上挂的车钥匙,对女儿们用芬兰语说了些什么。女儿们满脸喜悦,立即从长椅上起身。作听到了“冰激凌”这个词。大概是答应购物时顺便给她们买冰激凌吧。
作和黑站在门廊里,望着三人坐进雷诺面包车。爱德华打开左右对开的后车门,短促地chuī了声口哨,狗儿欢欢喜喜奔过去轻快地跳进车厢。爱德华从驾驶席探出脸来挥挥手,白色面包车随即消失在树林深处。两人望了一会儿面包车消失的方向。
“你是开那辆高尔夫来的吗?”黑指着稍远处停的藏青色小型车间。
“对呀。从赫尔辛基来的。”
“你怎么会到赫尔辛基来?”
“为了见你呀。”
黑眯起眼睛,像在辨别难解的图形那样,直直地盯着作。“你单单是为了见我,才专程跑到芬兰吗?”
“完全正确。”
“在音信全无的十六年之后?”她惊奇地问。
“说老实话,是我女朋友叫我来的。她说差不多该见见你了。”
黑的嘴唇又描绘出熟悉的曲线。她的声音带上了轻微的戏谑。“哦。你的女朋友对你说,差不多该见见我了。你就从成田坐飞机不远万里地跑到芬兰来。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见不见得着也没个保证。”
作沉默不语。小艇碰触堤岸的咔嗒声还在继续。风静静的,不像会波涛大作。
“我担心事先联系的话,你也许不愿见我。”
“怎么会!”黑惊讶地说,“我们不是朋友吗?”
“曾经是朋友。现在可就不知道了。”
黑将目光移向林间现出的湖面,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们回来需要两个小时。我们用这段时间好好谈谈吧。”
两人走回屋子,隔着餐桌坐下。黑取下了卡住头发的发夹,刘海耷拉到额前。更接近从前的她了。
“我有个请求。”黑说,“你不要再叫我黑了。要叫的话,希望你喊我惠理。也别管柚木叫白。可能的话,我们不想再使用那样的称呼了。”
“那些名字已经寿终正寝了?”
她点点头。
“我还是老样子,还叫作,不要紧吗?”
“你一直都是作呀。”说着,惠理静静地笑了,“就这样,不要紧。制作东西的作。没有色彩的多崎作。”
“五月里我去了趟名古屋,见到了青和赤。”作说,“青和赤,这么叫可以吗?”
“没关系。我就是想把我和阿柚恢复成原来的名字。”
“我和他们俩分别见面聊了聊,虽然时间都不太长。”
“他们都好吗?”
“看上去都很好。”作说,“工作好像也很顺利。”
“在令人怀念的名古屋,青顺利地卖着雷克萨斯,赤顺利地培育着企业战士。”
“是的。”
“那么,你怎么样?好好地活着吗?”
“好歹还活着。”作说,“在东京的一家铁路公司工作,负责建造火车站。”
“这事我不久前听人说了。说多崎作在东京埋头造火车站呢。”惠理说,“还有个聪明的女朋友。”
“目前是。”
“就是说,你还没结婚?”
“是。”
“你总是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
作沉默着。
“在名古屋跟他们见面时,都谈了些什么?”惠理问。
“谈了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作说,“十六年前发生的事,还有这十六年间发生的事。”
“跟他们俩见面,搞不好也是那位女朋友的劝告?”
作,点点头。“她说,我必须解决这种种事情,回溯到过去。否则……我就无法从中得到解脱。”
“她感觉你心里有什么问题。”
“她是感觉到了。”
“而且认为这个问题可能会断送她和你的关系。”
“大概是。”作说。
惠理像搂抱一般,用两只手握着杯子,感受它的暖意。然后又喝了一口咖啡。
“她多大年龄?”
“比我大两岁。”
惠理点点头。“怪不得。的确,你大概跟年长的女人相处得更好。”
两人沉默片刻。
“每个活着的人都怀抱着各种问题。”惠理说,“一个问题联结着好几个问题。要解决一个问题,总会有另外几个问题纠缠过来。说不定没法那么容易得到解脱。你是这样,我也是。”
“当然,也许不会那么容易得到解脱。但让问题始终是笔胡涂账恐怕也不好。”作说,“我们可以给记忆盖上盖子,但是絶不可能掩藏历史。这是我女朋友说的。”
惠理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向上推开,又回到餐桌旁。风摇曳着窗帘,传来小艇凌乱的咔嗒声。她撩开刘海,然后把手放在桌子上,望着作的脸说:“说不定里面还有已经彻底凝固、再也打不开的盖子。”
“不必qiáng行打开它。我并不想做到那种程度。但至少想亲眼看看那是什么样的盖子。”
惠理看着自己搁在餐桌上的手。那双手远比作记忆中的大,而且肉也更多。手指长,指甲短。作想象着那些手指转动陶钧的情景。
“你说我的样子变化很大。”作说,“我也觉得的确变了。十六年前被那个小团体驱逐后,有一段时间,大约五个月吧,我每天只想着死。真的是认真地只想这一件事。根本无法考虑别的事情。我不想说夸张的话,但觉得真的被bī到了絶境。我到了絶境边缘往里窥探,没办法移开目光。可我总算成功地返回原先的世界。其实那时我就是死去也不足为奇。如今回想起来,可能是脑子出了毛病。不知是jīng神病还是抑郁症,反正那时大脑不正常,这是实话。尽管这样,我还没有错乱。头脑非常清醒。一片静寂,连一点噪音也没有。回想起来是非常不可思议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