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曾国藩奉命在坤宁宫参加朝廷举办的宴会。盛大的宴会上,曾国藩再一次见到了慈禧太后,这是曾国藩第六次见到慈禧,也是最后一次。这时候的曾国藩已是身体佝偻、鬓毛尽衰,看得出来,一个人如此这般,怕是很难活到高寿了。当曾国藩蹒跚着向慈禧走来并行大礼时,慈禧连忙开口说平身,然后很亲切地询问曾国藩启程的日期,又一次嘱咐他到了南方后要好好练兵,尤其是水师,一定要好好训练。慈禧的声音婉转悦耳,态度和蔼可亲。曾国藩知道慈禧终于相信自己的忠诚了,不,不是相信忠诚,而是已确信这个人没有威胁了。在慈禧太后的眼中,这样一个病魔缠身的老臣,即使是想作怪,也没有体力和jīng力了。一条没有毒牙的蛇,当然是咬不了人的。
1870年11月7日,曾国藩悻悻地离开了京城,南下金陵。两年的时间,从北上到南下,他就像一只疲惫的候鸟一样,辛勤地,从起点出发,复又飞回到起点。可以说,天津教案让一个神话般的曾国藩倒下了。来北方之前,曾国藩是一个功勋卓越的曾国藩,是一个极受人尊敬的曾国藩;而现在,只剩下一个老而无用的曾国藩,一个视若犹怜的曾国藩。一个qiáng大的专制统治是不需要其他榜样的,除了绝对的王权之外。天津教案的结果,让慈禧有意无意摧毁了紧跟在自己亮光后面的一道影子,也解除了一个潜在的危险。
从京城到金陵,一路上曾国藩走走停停,北方的冬天,平原上到处都是凛冽的风,gān硬而粗鲁,曾国藩觉得赶路都变得艰难而无力了。11月16日,曾国藩赶到山东平原县境内,不知是当地县令不知道消息,还是有意怠慢他,到了必经地的腰站镇之后,竟没有人出面来接待。曾国藩见此场景,只好叹口气,自己安排住下,然后又买了食物。到了东阿县境内之后,曾国藩接到了李鸿章的信函,一个噩耗传来,他的长女纪静在湘潭婆家亡故。曾国藩不由老泪纵横。纪静还不到三十岁,六岁那年,由曾国藩做主,与湘潭人氏袁漱六的儿子袁榆生定亲。袁漱六当时跟曾国藩都在京城做官,彼此算是好友。1861年纪静完婚时,曾国藩已任两江总督,袁漱六已于两年前去世。纪静成婚之时,曾国藩只给了女儿奁资两百两白银。家人主张稍增纪静奁资,曾国藩坚决不允。纪静对于父亲的举动也很理解。过门之后,纪静严守妇道,克勤克俭,但丈夫袁榆生却放làng形骸,不务正业,甚至在娶纪静之前,先迎了一个小妾。与纪静成婚之后,曾国藩给袁榆生找了一个当差的事做,但袁榆生仗着曾国藩的关系,胡作非为,封民房,夺娼jì,带人打保甲局,俨然当地一害。有人向曾国藩告发,袁榆生惊慌失措,吞食鸦片自杀未遂。曾国藩一气之下,与袁榆生断绝了关系,但还是将女儿送到湘潭袁宅,毕竟,女儿还是别人的妻子。在这种情况下,完全可以想象纪静的悒郁愁苦了,也难怪她如此短命。曾国藩不由陷入深深的自责中,他在日记当中写道:“不料儿女中有袁氏女之变,老境颓唐,不堪伤感!”
几天之后,曾国藩在济宁与从保定南下的家眷会合。亲人相见,谈起自己所经历的种种以及女儿纪静的死,自是一派唏嘘哀叹。然后,曾国藩一行登上了运河上的船只,乘船南下金陵。冬天的北方一片肃杀,船沿着运河的水面无声地滑行,四野寂寥,船桨击水的哗哗声更显旅行的乏味。整个路途中,一家人都缄默无语,各人都想着各人的心思。有时候,曾国藩从船舱里用一只尚好的眼睛看两岸的风景,迷离之中,更觉得这个世界的恍惚无常。这条像掌纹一样熟悉的河流,在他眼前变得陌生起来,陌生得就不像这个世界的河流一样。这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航线,不知道下一站真正要去的,是什么地方?终点,还是这个世界吗?此时,在曾国藩的内心当中,唯一像脆弱的灯芯一样维系光亮的,只剩顽qiáng的道德了。在曾国藩看来,在有限的人生中,如何在道德上实现自己的完满,如何在立功、立德、立言的基础上,靠道德的完满来获取自己的青史留名,是自己最大的问题。在曾国藩的思想中,他越是觉得世界的荒谬,也就越觉得道德的真切。也许,在曾国藩的一生中,让他唯一真正顺从的,只有道德了。虽然在自己的深层次里,曾国藩也有过对于道德的抗命,诅咒它们是束缚心灵的锁链,但在更多的时间里,他又为这种锁链感到自豪。作为一个传统的知识分子,曾国藩的内心深处,是有那种巨大吸附力的。这种吸附力,如集体无意识一样深入天下庶民之心,形成人们恪守的准则,也成为人们内心的渴望。在所有的东西都变得虚无缥缈的情况下,只有道德像粮食一样,仍旧实实在在。
后来,曾国藩听说了李鸿章处理天津教案的全部结果——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动,只不过,因为俄国人只索要经济赔偿,不要中国人抵命,jīng明的李鸿章便乘机将原定二十名死刑改为十六名,算是多保了四个人的性命,其他的,并没有什么变动。但就是这种改动,赢得了国人的一片喝彩。相比之下,曾国藩显得更难堪。曾国藩想想就觉得滑稽,他不由想起了那个“朝三暮四”的成语典故:一个耍猴人养了一大群猴子,渐渐地,觉得粮食不够了,耍猴人就跟猴子商量:以后你们的口粮要作调整了,早晨四个桃子,晚上三个桃子。猴子们大怒,纷纷把手边的石头捡起来砸向耍猴人,然后,又以绝食相对抗。耍猴人灵机一动,便很诚恳地对猴子们说,你们的意见我接受,现在,我们把早晨的桃子改为三个,晚上改为四个,你们看怎么样?猴子欢声雷动,一次尖锐的矛盾冲突,就这样解决了。
曾国藩不由苦笑:如果说那些民众们就是猴子的话,那么,自己又算是什么呢?每一个人都是耍猴人,同时,又是猴子。只不过,是以另外的方式被那些耍猴者耍。其实,人生就是这样的简单吧,自欺,欺人,然后被人欺。这些,既是心甘情愿,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1870年12月,到了金陵后的曾国藩给朝廷写了一封奏折。对于这一次失败的经历,曾国藩一直耿耿于怀,在奏折中,曾国藩流露出明显的酸楚,也深切地检讨了自己。慈禧读着曾国藩的折子,心里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番。一个人,如此自nüè般地苛刻自己,是一种病态呢,还是一种美德?或者说,是一种病态的美德?而自己所做的,是刻意地摧毁权威,还是有意无意地“借刀杀人”?这一点,连慈禧也拿不准了。一切,似乎都是天意吧!人力,哪里敌得过天意呢!慈禧心中不由有一丝怜悯了。多年以后的夏天,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受命出任驻英、法大使,临行之前,两宫皇太后召见了他,慈禧把曾纪泽叫到面前,跟他谈起当年的天津教案事件,他们的一番谈话,可以说是bào露了各自的思想:曾纪泽:中国臣民恨洋人,不消说了,但须慢慢地图自qiáng,才能自济,决非毁一教堂,杀一洋人,便算报仇雪恨。现在中国人多不明此理……
慈禧:可不是嘛,我们此仇何能一日忘记!但是要慢慢自qiáng起来,你方才的话,说得很明白,断非是杀一人烧一屋就算报了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