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纪泽:臣从前读书到“事君能致其身”一语,以为人臣忠则尽命,是到了极致。观近来时势,见得中外jiāo涉事件,有时须看得性命尚在第二层,竟须拼得声名看得不要紧,方能替国家保全大局。即如前天津一案,臣的父亲先臣曾国藩,在保定动身,正是卧病之时,即写了遗嘱吩咐家里人,安排将性命不要了。及至到了天津,又见事务重大,非一死所能了事,于是委曲求全,以保和局。其时京城士大夫骂者颇多,臣父亲引咎自责,寄朋友的信常写“外惭清议,内疚神明”八字,正是拼却声名以顾大局。其实当时事势,舍曾国藩之所办,更无办法。
慈禧:曾国藩真是公忠体国之人。
慈禧的言辞当然堂而皇之。问题的核心在于:一个自私而专制的政权能够引领这个国家走向自qiáng吗?并且,一个极端喜欢奢侈生活,把个人生活和爱好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的人,是承担不了推动社会进步的重任的——当一些自qiáng措施涉及到专制制度的根本利益时,所有的措施便会画地为牢;兴风作làng的,必然是一堆尸位素餐、因循守旧的腐朽人马。一个落后的政体,明显是承担不了自qiáng重任的。
回到金陵后的曾国藩像一只疲惫不堪的鸟一样,终于无奈地落下脚来了。他的身体已全然飞不动了,只能依靠自己的记忆苟延残喘。他开始回忆一生飞翔过的地方:白杨坪、湘乡、长沙、京城、衡州、岳阳、武昌、南昌、安庆、金陵、徐州、周口、保定、天津……那些曾经生活和盘桓的地方,像是一张复杂的、密致的网一样,团团地罩住了他。他就这样莫名地,以生活的轨迹,与这些大大小小的地方结缘,然后系上一个死死的结。曾国藩一直反诘自己,如果身处盛世,以自己立功、立言、立身的表现,是足以青史留名的,问题是在这样的乱世,曾国藩能保住自己的名节吗?他从不敢想,也从不敢保证。自己的身后,一切都宛如一个巨大的黑dòng一样,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会天翻地覆,连永垂不朽的道德能否保证,曾国藩都没有确定的把握了。
1871年的某一天,在金陵的曾国藩看到窗外有一株他一直非常喜欢的白玉兰树,在乍暖还寒将要吐露花蕊之时,突然不明原因枯槁而死,曾国藩不由感叹人生和世界的无常。虽然最后一刻还没有来,但曾国藩早就准备好,时刻准备跟死神一道离去。在最后的时光里,曾国藩几乎停止了一切热情,残存于世的,只有怠惰、悲伤和冷漠。此刻的曾国藩,已是越来越直接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处四处漏风的老房子,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缝隙,冰冷的罡风呼啸着穿过。最后的日子里,曾国藩专心致志所做的一件事就是写自己最后一份遗嘱了。这一份遗嘱,让曾国藩颇费一番脑筋,可以说这是对于自己一生的一份总结,也是对于自己做人的一份总结。也许,对于曾国藩而言,越是觉得回天无力,就越是寄希望于道德。现在,道德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知道,要想身后名垂青史,道德的表率是至关重要的。至于其他,人们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忽视。在写这份遗嘱时,曾国藩感到自己的一生就像一个yīn谋一样,那是jīng心设计的一个布局。只不过,这个布局不是自己设计的,而是不可捉摸的命运设计的。至于自己,只是当中的一个棋子。一个人的一生,就那样迷失在棋局中,痛苦而绝望。痛苦的本质是什么呢?还是因为苍凉。苍凉是什么呢?苍凉——就是超越痛苦的痛苦。
余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极品,而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可许,老人徒伤,不胜悚惶惭赧。今将永别,特立四条以教汝兄弟。
一曰慎独则心安。自修之道,莫难于养心;养心之难,又在慎独。能慎独,则内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人无一内愧之事,则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宽平,是人生第一自qiáng之道,第一寻乐之方,守身之先务也。
二曰主敬则身qiáng。内而专静统一,外而整齐严肃,敬之工夫也;出门如见大宾,使民为承大祭,敬之气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验也。聪明睿智,皆由此出。庄敬日qiáng,安肆日偷。若人无众寡,事无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懈慢,则身体之qiáng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则人悦。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我与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爱物,是于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于尊官厚禄,高居人上,则有拯民溺救民饥之责。读书学古,粗知大义,即有觉后知觉后觉之责。孔门教人,莫大于求仁,而其最初者,莫要于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数语。立人达人之人有不悦而归之者乎?
四曰习劳则神钦。人一日所着之衣所进之食,与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称,则旁人韪之,鬼神许之,以为彼自食其力也。若农夫织妇终岁勤动,以成数石之粟数尺之布,而富贵之家终岁逸乐,不营一业,而食必珍馐,衣必锦绣。酣豢高眠,一呼百诺,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许也,其能久乎?古之圣君贤相,盖无时不以勤劳自励。为一身计,则必操习技艺,磨炼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虑,而后可以增智能而长才识。为天下计,则必己饥己溺,一夫不荻,引为余辜。大禹、墨子皆极俭以奉身而极勤以救民。勤则寿,逸则夭,勤则有材而见用,逸则无劳而见弃,勤则博济斯民而神祇钦仰,逸则无补于人而神鬼不歆。
此四条为余数十年人世之得,汝兄弟记之行之,并传之于子子孙孙。则余曾家可长盛不衰,代有人才。
到了这个时候,对于曾国藩来说,死亡已成为一件自觉自愿的事情了。一个人,活到如此地步,就像围棋对弈,已进入一个死局,所有的落子都会变得无趣了。所有的东西,当成为一种无趣的格局时,还不如早点去结束它。该消失的时候,就应该消失了。于是,我们就看到了曾国藩心犹不甘地消失了。任何人的死亡,都像一滴水消失于河流之中,像雪花融入冰冷之中,一切都悄无声息。对于曾国藩来说,他的死,却更像一棵千年老树的死亡方式,那是一种孤独无比的死亡,也是一种倔qiáng而无奈的离开方式。心先死,然后灵魂离开,身体再慢慢变得冰冷。这个人以一个倔qiáng的姿势,宣告着不甘,让自己的一切,不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夜幕降临了,整个世界像眼睑一样闭上了。世界如此荒凉,也难怪曾国藩有一个荒凉的内心。可以让人断定的是,对于这个人来说,他留存在这个世界的唯一的痛苦,就是没有成为圣人。
尾声
世间的事情总是如此,只有死神方能解开一个人的存在价值。只有当一个人远去之时,内心世界才在烟消云散的同时昭然若揭。对于曾国藩,同样也是如此。只有当曾国藩远去之后,人们才意识到一个时代的远去,才慢慢领略到这个人内心的悲凉和无助。在这个人的一生中,自始至终,命运对他一直有着yīn差阳错的垂青:赋予他使命,却不允许他去享受个人的喜悦;赋予他重担,却不给他健康的身体;让他壮怀激越,却将他放置在那样一个时代……命运从芸芸众生中遴选出这个貌不惊人的、缄默内向的书生时,显然一如既往地怀有某种恶作剧的幽默,让他勇于任事,承担责任,而他也是百折不挠,以一种使命感去贡献一切,乃至生命。命运召唤他,只为让他服徭役,而不是让他享受甘露;而当他进入死局之后,命运便弃子放逐,像垂手掷掉一枚废弃的棋子,没有感激,没有恩惠,更没有丝毫犹豫。当然,更让人感到悲壮的是,命运偏偏将他放置在一个江河日下的时代里,让他去力挽狂澜,让他去逆水行舟……也许,所有的一切,都如老子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就是如此不仁,如此别有用心——它想摧残的,不仅仅是人拥有的财富和所得,还有力量和信念,甚至,是人拥有的这个世界的所有一切——它就是要让芸芸众生产生一种无助的荒诞感——也许,这就是命运对于人类的提醒和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