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15)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昇

  嬴政心存疑虑,于是假意说道:“三十万金,非为少也。寡人之国贫,恐不能给。”

  尉缭冷笑道:“王者爱民而不爱财,今大王爱财而不爱民,臣复有何言?”

  谁爱财了?你满大街问去,保证没几个人愿意承认。常人尚且不喜背上爱财之名,更何况是至高的王者,一切土地和土地以上附属物的主人呢。嬴政尴尬地笑了笑,谢道:“寡人一时失言,先生幸勿介怀。”

  尉缭继续冷笑道:“大王以三十万金为多欤?兵法曰:‘十万之师出,日费千金。’今亡三十万金,不过十万之师一岁之费而已,却能坐收百万之师十岁之功。天下未尝无事,非纵即横也。横成则秦帝,纵成即楚王。秦帝即以天下恭养,楚王则大王虽有百万金,弗得私也。大王其思之!”

  至此,嬴政方才确定,尉缭确是为秦国的利益而来,于是拊掌赞道:“先生之言大善。”

  嬴政突然造访蒙府,事先并无知会。等到蒙武、蒙嘉听到下人的禀报,得知嬴政正在自家府中,皆是大惊失色,仓皇前来参见,请罪不迭。嬴政大笑道:“不知者不罪。蒙氏接待先生有功,寡人还要大大封赏才是。”又执尉缭之手,道,“古人有云,得一人胜得一国,寡人未之信也。今得先生,方悟古人所言非虚。有先生辅佐,寡人何愁天下不定!”当即欲拜尉缭为上卿。

  尉缭固辞道:“臣之来秦,非为功名利禄。六国收,四海一,天命在大王也。臣千里而来,妄献鲁钝之策,唯愿天下早日一统,少杀伐而已。臣已老迈,实不堪立朝堂之上,望大王垂怜。”

  嬴政见尉缭意愿甚坚,只能嗟叹不已,也不再qiáng求。

  【4.不辞而别】

  后几日,嬴政数召尉缭,见尉缭抗礼,衣服食饮与尉缭同,可谓极尽谦卑。如此尊崇之礼遇,自嬴政执政以来未有先例,时人莫不荣之。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直暂居在蒙府中的尉缭,却忽然不见了踪影。

  尉缭的失踪让蒙府上下一阵恐慌:尉缭可是嬴政的贵客,他在自己的府中走失,这可如何jiāo代?蒙武、蒙嘉赶紧发动所有关系,四处寻觅。

  终于有人来报,称见到尉缭正在咸阳城门,似欲出城而去。蒙恬急忙赶到城门,忽然眼中一亮,人群中的那个白发老者不是尉缭是谁!

  蒙恬上前问道:“先生欲出城乎?”

  尉缭道:“我献策已毕,心愿已了,此间别无可留恋处,不去更待何为?”

  蒙恬道:“大王,不世出之明主也。先生抱经世之才,却舍明主而去,岂非不智?”

  尉缭道:“秦王为人,蜂准长目,鸷鸟膺,豺声,少恩而虎láng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不可与久游。”

  蒙恬苦苦挽留,道:“先生为客蒙府,不辞而别,大王怪罪下来,恐蒙氏有祸也。”

  尉缭道:“汝可无忧,吾已有书报与大王。”说完,尉缭又指了指城门,道,“守门吏留我在此,小子为我解之。”

  守门吏知道蒙府正在寻找尉缭,因此一直没敢放尉缭出城。守门吏望着蒙恬,放还是不放,他等着蒙恬的主意。

  蒙恬道:“先生此去,敢问何往?”

  尉缭道:“流沙之西,老子或犹存兮。”

  蒙恬向守门吏挥了挥手,示意放人。尉缭也不道谢,飘然而去,葛衣竹杖,一如来时。

  蒙恬回报嬴政。嬴政刚看完尉缭的辞别之书,又听到蒙恬转述的尉缭对自己的评价,不由得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这些个外客,怎么就养不家呢?先有茅焦,现在又是尉缭。寡人何曾亏待于他们,他们却说来便来,说去则去,视寡人为儿戏乎?茅焦之去,悄无声息,倒也罢了;尉缭临去,犹以恶毒刻薄之辞加诸寡人,殊为可恨。宗室力主逐客,如今看来也自有其道理。

  嬴政的这番话让蒙恬听出了一身冷汗。嬴政所说的赞同逐客,是脱口而出的真心之语,还是一时盛怒之下的口不择言?待嬴政稍微平静了些,蒙恬道:“大王慎言。廷尉劝谏逐客,犹是昨日之事,大王莫非忘了?”

  嬴政自知失言,绷着脸不再说话。

  蒙恬道:“大王曾说过,得尉缭胜得一国。如此而言,则失尉缭胜失一国。今尉缭去犹未远,臣请为大王追之。”

  嬴政道:“尉缭羞rǔ寡人,寡人任他自去,已是格外优容。再欲寡人觍颜求尉缭回返,绝无可能。”说完撇下蒙恬一人,拂袖而去。

  蒙恬自咸阳宫怏怏而出。他知道,嬴政正在气头之上,不可能听得进劝。此刻,只有一个人能让嬴政回心转意。

  【5.李斯之思】

  谁人能闯虎xué龙潭,让嬴政回心转意?

  毫无疑问,李斯,只有李斯。

  且说蒙恬往见李斯。李斯听完蒙恬的来意,神色一时严峻起来,也不即时回答,而是眉头微皱,背手而行,脸上满是思索之色。

  蒙恬见李斯表情凝重,还以为李斯正在为应该如何劝说嬴政而苦思对策。殊不知,于此时李斯的心中,正经历着一场复杂的挣扎。对李斯来说,难的不是过嬴政这关,而是过自己这关。留住尉缭,Why should I(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一想到尉缭,李斯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我们知道,当年李斯对嬴政乃是单相思,最终费了天大的力气,冒了杀头的危险,才好不容易见到嬴政,一诉衷肠。嬴政固然十分欣赏他,却也只是授予他长史的官职而已。可是到了尉缭这里,事情就掉了个个儿,嬴政反过来对尉缭前后三请,尉缭这才赏脸赐见。嬴政见尉缭抗礼,衣服食饮与尉缭同,极尽谦卑,又力拜尉缭为上卿,遭到尉缭婉拒之后,也并不生气,反而对尉缭越发恭敬。

  嬴政分别给予李斯和尉缭的礼遇,天差地别,一至于此,心高气傲的李斯自然不能服气。想当年,茅焦也是一来秦国就被拜为上卿,但人家好歹是让嬴政母子重归于好,也算是立有大功,实至名归。可尉缭呢,好不容易提出了个谋略,却怎么看都像是在剽窃自己当年的思想。因此,对于尉缭享受到的礼遇,李斯岂止是不平衡,他几乎是出离愤怒了。

  然而李斯毕竟是大智慧之人,不会让个人情感左右自己的决定。他只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将尉缭留在咸阳是利是弊?

  依李斯看来,尉缭先是拒绝上卿之位,现在又选择离开咸阳,可见此人虽有仁心,却并无野心。

  将尉缭留在咸阳,势必会夺去嬴政对自己的一部分宠幸和倚重。然而,尉缭的优势主要在军事方面,和自己的权势范围并无太大冲突。

  群花归一人,方知天子尊。嬴政贵为秦王,不会满足于一个女人,也不会满足于一个男人。因此,李斯注定不可能得到嬴政全部的宠幸,不被尉缭分去,也会被别人分去。

  在目前的秦国政坛,外客和宗室之间的矛盾依然尖锐,是权势纷争的主旋律。尉缭,外客也。敌人的敌人,朋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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