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苦笑道:“此间尚好,唯狱吏侵迫太急,颇不堪其rǔ。”
李斯道:“韩兄再委屈些时日。我见大王,必为韩兄求一定论。”说完起身告别,道,“我会再来看你。”
韩非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会的。”
李斯辞别韩非,狱吏在后一路碎步尾随,恭谨地请示道:“廷尉大人,大王既然没有赦免韩非,理应继续对韩非用刑,bī其认罪招供,否则下官等也不好jiāo代。请廷尉大人示下。”
李斯回头看看韩非,韩非也正在望着他。囚房中的韩非如此瘦弱,如此无助,李斯不忍心再看,大步走开。又仰天长叹,对狱吏道:“接着用刑吧——记住,无论如何,不能伤了他的性命。”
【12.嬴政的批评】
咸阳的这个夏天,酷热为数十年来少有。从身体里汩汩往外冒的不是汗,而是被烤出的油。luǒ男当街,抓耳挠腮,逢人便说:“请问,我可以无敌吗?”
然而天依然不肯降雨,一滴也没有。
持续多日的高温让人情绪烦躁,无法思考。这样的鬼天气,本该待在家中避暑贪凉,但李斯却不得不出门而去,为挽救韩非作最后一搏。
李斯往见嬴政。嬴政很有耐心地听完李斯的来意,将一个冰块放入口中,斜瞥着李斯,懒懒说道:“廷尉可知寡人是如何看待韩非的?”
李斯恭声答道:“愿闻大王之见。”
嬴政道:“近日寡人遍读韩非之书,其抉摘隐微,烨若悬镜,上下数千年,古今事变,上至jian臣世主隐微伏匿,下至委巷穷闾妇女婴儿人情曲折,不啻隔垣而dòng五脏,实天下之奇作也。”
嬴政再嚼碎一个冰块,嘎嘣嘎嘣,悠悠又道:“然而,寡人越喜韩非之书,便越恶韩非之人。”
嬴政这后一句话,分量可着实不轻,不轻得足以杀人于无息无声。虽然是盛夏时节,也听得李斯一身冷汗。
嬴政前后两段话,一褒一贬,转折如此突兀,不作任何铺垫。何以如此?两段话之间又有什么内在的逻辑联系?李斯不能问,也不敢问,问了嬴政也不会答。嬴政只是好整以暇地审视着李斯,那眼神仿佛在说:领悟吧,李斯!
李斯几乎可以说是看着嬴政长大的。但随着嬴政年龄的增长,其内心越来越难以被人猜测。李斯也只能试着去领悟,还原嬴政的心路历程。
为什么嬴政越喜欢韩非的书,就越讨厌韩非这人呢?这还得从韩非书的内容说起。韩非之书后世称为《韩非子》,简单来说,主要阐述了三方面的内容——法、术、势。法者,我们不需多讲;术者,藏于君主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也;势者,君主胜众之资也,君主能制天下,非贤也,势重也。在这三者当中,以“术”的篇幅为最多。而在李斯看来,引起嬴政反感和猜忌的,也正是“术”的这部分内容。
嬴政即位十四年来,在政治斗争的腥风血雨中,他不仅毫发无伤,而且一步步茁壮成长。现在的嬴政虽然只有二十七岁,却早已在朝中建立起了无人可以挑战的权威。驾驭那些在年龄上堪称他叔伯辈的手下大臣时,他也显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能取得这样的成功,靠的是什么?靠的正是他天赋而来的权谋心计。而这种驾驭国家和群臣的高明手腕,也就是术,在韩非的书中有着详尽的论述。
因此,嬴政读韩非之书时,反省自己的心机和谋略,无不与韩非之言暗合,几乎像是在对镜而照一般。刚一开始自然是惊喜,以为知音;再反刍回味,却就该变成惊骇,以为祸害了。所谓的术,乃是他最隐秘的思想,即使对心理医生,也是要守口如瓶,不可泄露的。可是韩非的书却如同一面明镜,将他那yīn暗而不可告人的内心bào露无遗。而很明显,嬴政不会嫌弃自己内心不堪的形状,却只会怪罪韩非这面镜子太过残酷的写实。
对自恋之人来说,镜子算得上是一个情趣十足的好友。东晋王仲祖仪形甚佳,每揽镜自照,曰:“王文开哪生得如馨儿?”明朝蔡羽自号易dòng先生,置大镜南面,遇著书得意,辄正衣冠,北面向镜拜誉其影曰:“易dòng先生,尔言何妙!吾今拜先生矣!”
对另一些人而言,镜子的诚实则显得极为可恨。所谓:恶影不将灯为伴,怒形常与镜为仇。譬如魏国夏侯惇将军,伤左目破相,心甚恶之,照镜则恚怒不已,辄扑镜于地。
要说韩非,也的确是千古非常人物。他早就知道,他的书如镜子一般,照出了人心深处的自私和yīn暗,很容易招致读者的厌恶和反感。所以,他在《韩非子·观行》一篇中特别写道:“镜无见疵之罪。”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韩非已经预先作了免责声明。
无奈碰到嬴政,这免责声明并不能真的免责。所有的规定和法律都必须遵循一个准则:抵触宪法者无效。对嬴政来说,他的意志就是秦国的宪法,抵触其意志者无效。既然嬴政认为镜子见疵有罪,那么镜子就合该有罪。
更何况,韩非之罪又何止见疵而已。凡是帝王,无论聪慧还是弱智,都希望制人而不受制于人,测物而不为物所测。而在帝王身边,如果有韩非这么个人,能dòng察你的心,熟知你的术,无论你gān什么,都逃不脱他的算计,这种感觉无疑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恐怖,仿佛随时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你却偏偏无法化解。这样的人就算没有遭到信臣左右的谗言,也必将被铲除在帝王的自尊心和自觉性之下。
韩非不懂难得糊涂的道理,他只顾沉迷于自己锐利的才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于是犯了嬴政的大忌。术者,只能操于帝王一人之手,而天下莫能知晓。天下莫能知晓,自然更无法言说。因此对于术,正确的方法应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对那些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缄默。”是以,韩非关于术讲得越对,便错得越多。
韩非也不适合做人臣。人臣的标准是:可以从命,而不可以为命。而韩非在他的书中却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过足了为命的瘾。这样的韩非,嬴政又怎么敢轻易信任?
李斯这么一领悟下来,便觉出韩非已基本丧失被拯救的可能。就算他不是韩国公子,就算他没有和姚贾反目成仇,就算他没有献那三条弱秦之计,他也是该死、必死。可是,嬴政真下得了这样的狠心吗?毕竟,他对韩非曾是那么热爱,为了他甚至不惜发动战争,现在却要始乱终弃,这合适吗?
【13.天地之数】
嬴政与韩非结缘,开始于韩非的两篇文章——《孤愤》和《五蠹》。一读之下,大为佩服,乃至发出了“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感慨。可以说,嬴政和韩非之间,曾有过一段美妙的开始。
然而,随着嬴政对韩非的著作越读越多,越读越深入,当初惊艳的感觉已不复存在。激情燃烧殆尽,狂热变为冷静。于是,他对韩非的认识从盲目变得客观,再从客观变回主观。
我们知道,电影的预告片通常都jīng彩绝伦。可真当你掏钱进了电影院,在黑屋子里看完了整部电影,却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正片反而不如预告片那么吸引人,那么叫人满意。对嬴政来说,《孤愤》《五蠹》两篇文章就相当于韩非思想的预告片。而当看完韩非的全部思想之后,嬴政发现,他并不喜欢整部电影。和普通观众不同的是,他虽然也不能要求退票,但至少可以把导演关进监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