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颔首,道:“不错。如今帝国军队,一在南方,五十万人守五岭;一在北方,三十万人备匈奴。南方之军,远而难调,虽有危难,救之不及;北方之军,自直道而行,五日之内可到咸阳。故欲救难,必征调北方之军。”
胡亥道:“既然如此,寡人这便下诏。”
赵高忽然哭将起来。胡亥诧异问道:“赵君因何而泣?”
赵高道:“北方之军,尽皆蒙恬旧部,如今领军者,先帝旧臣王翦之孙王离也,监军者,丞相舍人也。北方之军入咸阳,必听丞相之命,而不受命于陛下。丞相如趁机为变,陛下无归处也。臣思及此,不觉泣下,深为陛下忧也。”
胡亥大骇,道:“丞相至于此乎?”
赵高道:“丞相之智,天下共知,臣固非其敌,举朝也无复抗手。丞相命使者夸大贼情,名为国事,其意固已远也。以臣之见,先帝治国数十载,海内升平,黔首安伏。陛下方受国,而盗贼滋起,天下大乱,岂有是理哉!非欺陛下而何欤?为今之计,陛下居中深处,不变不惊,使丞相不可测。丞相既不可测,则必不敢妄动,然后可徐而图之。”
胡亥本不相信李斯会谋反,但赵高说得有鼻子有眼,却也将信将疑起来,于是纳赵高之言,自闭愈深。
李斯见胡亥仿佛乌guī,听任反贼攻城略地,就是缩头不出,心中不禁大为失望。嬴政播下的明明是龙种,怎会收获了胡亥这么个跳蚤!
又有使者来报,报曰:“武臣自立为赵王,魏咎为魏王,田儋为齐王,刘邦起沛,项梁举兵会稽郡。”
每听一句,李斯脸上的忧色便加重一分。
使者再报,陈胜以吴广为假王,监诸将,西向而来,意图攻击秦国本土。
听到此处,李斯的目光忽然闪亮起来,似乎不忧反喜。
使者退,李斯伏案,修书一封。书毕,李斯执书,仰天长叹,垂泪道:“知我者,其唯此书乎?罪我者,其唯此书乎?”
【4.用心良苦】
三川郡郡守官邸之内,李由神情凝重,在他面前是李斯派人火速递来的书信。书信并不长,寥寥数字而已,云:贼将西向,但坚守不出,任贼过去,不禁。P.S.阅后即焚,切记切记。
李由乃是李斯的长子,时任三川郡守,郡治荥阳。三川郡为首都咸阳的门户,其郡守之位不可谓不重,但李由仍感觉心意难平,不能满足。三川郡郡守终究只能算是地方大员,不能和三公九卿相比。而他在三川郡郡守的位子上已经待了十多年,仕途一直在原地踏步,不得升迁。他年近五十,再不有所突破的话,恐怕日后升迁的机会只会更加渺茫。
摊上李斯这么个老爹,对李由来说,是幸运,也是不幸。幸运的是,他可以比别人少奋斗N年。不幸的是,他永远赶不上他老爹,永远只能活在他老爹的yīn影之下,听由他老人家的摆布。正因为他老爹的存在,反而妨碍了他的仕途。李斯迟迟不肯将他调入朝廷担任要职,正是担心会遭人非议,招人妒恨。
陈胜起义之后,李由曾经大为兴奋:终于有仗可打了,终于可以建功立业,凭自己的实力出将入相。但是,眼见起义军日益壮大,却始终等不到朝廷征讨的命令。无奈之下,他也只能勤练士卒,修城守备,随时作着鏖战沙场的准备。
现在,他接到了李斯的书信。书信说得明白,非但不让他上阵杀贼,反而让他执行不抵抗政策,只要守住荥阳城,哪怕让反贼从此经过,越过他这道屏障,西击秦国本土,那也任由他们去。
很显然,如此古怪蹊跷的命令,让李由难以理解和接受。他身负帝国守护之责,如果对反贼不抵不抗,不但无法向自己jiāo代,也无法向部下们jiāo代。可是,这既是父命,又是丞相之命,他又怎能违背?
他不知道老爹究竟在想些什么。老爹既然如此命令,必自有其深远的用意。而他信任他的老爹。
李由投书入火,竹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渐渐化为灰烬。
果然,没过几天,吴广率大军西击荥阳,李由遵李斯之嘱,坚守不出,任吴广在城下百般rǔ骂,喉咙上火。李由手下众将士皆怒形于色,纷纷请战。官兵是猫,反贼是鼠,老鼠不怕猫,猫倒怕起老鼠来了,什么世道?李由力排众议,qiáng硬不许。
李由坚守不出,吴广也无计可施,只能定时叫骂。双方僵持不下。
荥阳既然已被包围,陈胜于是命周文为将军,领车千乘,士卒数十万,过荥阳,直入函谷关,西击秦国本土。周文率大军一路披靡,很快抵达戏邑,距离咸阳仅百余里地。
这是百余年来秦国本土第一次遭遇战争袭击。消息传至咸阳,满城惶惶,大臣们更是惊恐不安,纷纷上书,督促皇帝胡亥出来主持大局。
大军压境,形势危急,赵高和胡亥也无法再继续装聋作哑,只好召集廷议。
至此,李斯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他终于将胡亥bī了出来。他知道,胡亥在赵高的控制之下,用普通的方法,他是没希望见到胡亥的。他也是迫不得已,方才出此下策,借起义军来作兵谏。所谓事实胜于雄辩,你胡亥不是不信盗贼横行吗,那就把盗贼请到你的眼前,看你还如何推卸?
李斯虽然达到了目的,但也付出了惨重代价,那就是引láng入室,拿帝国的命运作为赌注。堂堂的帝国丞相,要用这样的法子才能见到帝国的皇帝,岂不悲哀,岂不痛惜!
【5.丞相之威】
咸阳宫内,胡亥临朝,群臣参拜毕,李斯道:“数月不见,陛下清瘦许多,还望保重圣躯,勿因国事太过操劳。”
李斯话中饱含讥讽之意,明显得连聋子都能听出。那是一个老政治家发于衷心的激愤,那是一个开国元勋对二世皇帝恨铁不成钢的抱怨。
李斯的话虽然难听直露,可谁叫他有这个资格呢。胡亥也不能发作,只好将话题转移到正事之上,道:“丞相,反贼贼多,奈何?”
李斯道:“反贼虽多,天必诛之,不足为陛下忧。”
面对李斯的挤对,胡亥还是只能忍耐。他好容易才临朝一回,憋屈太久的李斯当然要趁此机会,喷个慡快方肯罢休。
胡亥苦笑道:“丞相戏言了。今国家危难,请丞相划策。”
李斯厉声道:“使蒙恬尚在,何至于令盗贼如此?”说完怒视赵高。其他大臣也跟着李斯望向赵高。在众人目光的审判之下,赵高尴尬万分,恨不能凭空消失。
赵高的一个心腹宦官护主心切,指着李斯尖声道:“天子之前,咆哮无状,可是人臣之道?”
完了,火山爆发了。李斯怒视宦官,大喝道:“吾咆哮无状?你再说一遍!”
盛怒之下的李斯,头上白发皑皑,目中怒火熊熊,有如发威的雄狮,令人不敢bī视。宦官面色苍白,浑身哆嗦,不敢再多说话。
李斯不依不饶,斥道:“朝堂之上,乃议论国事之所,尔为内官,妄加言语,该当何罪?”
赵高见势不对,果断地决定弃卒保帅,吩咐拖宦官下去,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