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郎官持宦官之头,入谢李斯。李斯这才面色稍缓。
李斯威风凛凛,相形之下,胡亥则如坐针毡,但当着群臣之面,却也只能摆出一副胸怀宽广的架势,道:“宦官已伏法。请丞相以国事为重,为朕分忧。”
李斯一通发泄之后,也舒坦了一些,于是道:“贼兵在戏邑停而不前,为不知朝中深浅,不敢轻进。一旦贼兵知咸阳空虚,必急奔来袭。留给我们的时间业已不多,须当机立断,即刻应对。臣举一人,可担讨贼重任。”
胡亥问道:“何人?”
李斯道:“少府章邯。”
李斯的意中人一经推出,群臣皆有惊异之色。少府主掌山泽陂池之税,名曰禁钱,以给私养,自别为藏。也就是说,少府的官职相当于是宫廷的财政部长,和带兵作战全不搭界。这种官贪污起来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真要让他去前线领军打仗,怎么都让人觉得不靠谱。
胡亥也有同感,道:“讨贼之任,恐少府不能胜任,当另择习于行伍之人。”
李斯道:“老臣执政多年,满朝文武,多有所知。章邯受业于故国尉尉缭,得其兵法真传,必能胜讨贼之任。”
章邯其时也列席廷议,胡亥因问道:“少府有何妙计?”
章邯道:“盗已至,众qiáng,今发近县不及矣。骊山徒多,请赦之,授兵以击之。”
胡亥小声嘟哝道:“骊山之徒正在修阿房宫,安可轻赦。”
李斯在殿下高声道:“国事危急,请陛下速作决断。”
胡亥望向赵高,赵高心知众怒难犯,道理也全在李斯那边,于是悄悄点头。
【6.帝国反击战】
且说章邯为将,大赦天下,尽发骊山之徒,展开帝国反击之战。对章邯来说,要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将七十余万毫无战斗经验的役徒组建成一支能够作战的军队,其难度可想而知。但在起义军这边,何尝不也是一些临时纠集的乌合之众。总之大哥不说二哥,此时的两军相逢,不是更勇者胜,而是更弱者败。
章邯兵发戏邑,周文大败,退出函谷关,止于曹阳。章邯穷追,周文再败,复逃于渑池。章邯继续猛追,周文又败,全军溃散,周文自杀。
帝国再起兵两处,分别由长史司马欣和董翳统领,杀陈胜于城父,破项梁于定陶,灭魏咎于临济。章邯北渡huáng河,击赵王歇等于钜鹿。
章邯等人的胜利让整个咸阳弹冠相庆、一片乐观,以为战争不久即可结束。章邯等人率领的还只是杂牌军,便已取得如此辉煌的胜利,等到王师一出,自然更是秋风扫落叶,不胜轻松之至。
殊不知,章邯等人的胜利,只是帝国最后的挽歌上一个凄美的装饰音符而已。
然而,我们也不应责怪李斯等人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事实上,就连当时的起义军自己,恐怕也不会相信庞大的帝国将骤然崩溃,而最终的胜利将归于他们。
毕竟,当年秦军百战百胜的神话留给人们的印象太过深刻,尤其是那些亲身领略过秦军勇力的六国子民。而如今的战局诚如贾谊分析过的那样,“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陈涉(即陈胜)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櫌棘矜,非铦于句戟长铩也;适戍之众,非俦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往时之士也”,“尝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
当年六国的基业,无不有着数百年的苦心经营,而终于亡于秦国的兵锋。如今的区区盗贼,又何足道哉。
按下前方战场上的风起云涌不表,我们再来关注身处咸阳的帝国统治者们。
上回的廷议对胡亥来说,实在不能算是一次美妙的经历。在李斯的威压之下,他若有芒刺在背,感觉自己像一个任由李斯摆布的傀儡,几乎无法呼吸。他分明能感到当时李斯眼中对他的不屑,看到当时百官脸上对他的嘲笑。事后反省起来,他越发觉出赵高的计策之妙。他的确不该上朝在百官面前出丑露拙的。
反观赵高,廷议也让他颜面扫地。当着众人的面,他完全被李斯给镇压了下去。如今,他唯一的武器就是紧抱胡亥的大腿,不能让李斯再将胡亥抢夺过去。赵高于是说胡亥道:“先帝临制天下久,故群臣不敢为非,进邪说。今陛下富于chūn秋,初即位,奈何与公卿廷决事?事既有误,示群臣短也。天子称朕,固不闻声。”
胡亥正自怨自艾之际,适逢赵高重申前计,两人顿时一拍即合。年轻的胡亥决绝地告别了群臣,死心塌地地投入了赵高一人的怀抱。
第二十二章 步步进bī
【1.赵高来访】
再说李斯,他引láng入室的苦心终于收到了应有的效果。廷议之上他占尽上风,狠杀了赵高的气焰。以此为契机,李斯决定乘胜追击,铲除赵高,重新将胡亥和国政掌控在自己手里。
朝廷群臣,与赵高为敌的不在少数,他们之所以隐而不发,就是在等待一个登高一呼之人。李斯这一出头,正遂了他们的心愿,自然纷纷响应。
一个反赵高联盟正在悄然形成。
然而,李斯尚未来得及向赵高发难,赵高却主动送上门来,这倒多少出乎李斯的意料之外。
赵高前来拜访丞相府,李斯虽然心中暗恨,却也不能不予以接待。两人坐定,李斯没好气地道:“赵君屈尊造访,李某何其有幸。”
赵高笑道:“今盗贼连败,势不久长,臣特来为丞相贺。”
李斯哼了一声,道:“令贼势猖獗如此,未知谁人之过也。赵君知之乎?”
面对李斯的话中带话,赵高面不改色,只作未曾听见,道:“臣有一事,愿与丞相私下相商。”
李斯挥一挥手,屏退左右。左右既退,赵高却又一时间沉默无话,李斯也不催促,只是独自饮酒,自得其乐。
赵高舔了舔嘴唇,道:“臣也欲饮一觞,可乎?”
李斯冷笑道:“赵君贵为郎中令,主事禁中,尚欠一觞酒乎?”
赵高讨了个无趣,却也不觉尴尬,笑道:“谚云,一人不饮酒。丞相独酌,便是在喝闷酒了。难道丞相有什么心事不成?”
李斯横了赵高一眼,道:“赵君为何明知故问?”
赵高忽然叹道:“臣何尝不知丞相府深不可测,我有命进来,未必有命出去。”
李斯的确正在动就地解决赵高的念头。既然赵高送上门来,那也不用客气,就在丞相府内要了他的性命,既简单,又省事,何乐而不为呢?李斯虽被赵高说中心事,却也并不故作掩饰,他举杯的右手依然沉稳,他饮酒的姿态依然坚定。
赵高观察了李斯一会儿,再道:“臣自知不为丞相所喜,丞相如欲加罪,臣也别无怨言。只是丞相想必听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丞相杀赵高虽易,想全身而退却难。”
话说到这份上,两人都已是退无可退,只能摊牌。
李斯冷笑道:“赵君怨结上下,敌满朝野。我若欲除赵君,未知赵君身后,谁人可为赵君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