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冷盘还没上齐,也不劳服务小姐的服务,三十多岁的男人就迫不及待地斟满了三杯酒,催促另外两个男人举杯。
于是他们碰起杯来。
三十多岁的男人说:“大哥,你受委屈了。”
五十来岁的男人说:“这话见外了。咱们不都一样的么?”
四十多岁的男人说:“兄弟间,各自心里有数就是。gān!”
于是都一饮而尽。
……
这三个男人,原本是互不相识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曾在小城开一家照相馆,同行里业务数第一;四十多岁的男人,曾在小城经营一家饭店,店面虽不大,生意很红火;五十来岁的男人,曾是郊区农村出了名的养兔大王,日子过得颇富裕。他们是由于同一件事结为兄弟关系的。那件事,既可以说是同样的遭遇,也可以说是同案犯。
七年前,小城乡镇企业局成立了一家公司,当然是姓“公”的有限责任公司,也当然是为了“搞活经济”,使小城的大小“公仆”们有一笔财政以外可以合理合法地自由支配的机动资金,提高提高福利待遇。那正是政府部门办公司办疯了的时期。
那时期讲的又是“借钱生钱”的手段。于是由乡镇企业局一位处长任总经理的那一公司,召集小城辖区内一概先富起来的人们开了一次会,大讲了一通公司的远大前景之后,便向众人拱手集资,动员大家自愿入股。当年一些部门明里暗里向民间集资办公司,有市里的头头脑脑高坐在台上,而且按入股算,被请去的人们,谁又能不出点儿血呢?何况,他们认为,政府的一个堂堂正正的局办的公司,有诸位头头脑脑支持着,还能赚不到钱么?不图分红,随时撤股是没问题的吧?于是现场一下子就集了百多万。有些人表现得相当积极,报数大方。他们见小城的头头脑脑高坐台上,难免的存讨好卖乖之念……
却也有人不愿出血,前边提到的三个男人便是。他们一听明白了,就悄悄起身离开了会场。
但是名单上列着他们的名字啊。
自愿不自愿,能由着他们吗?
于是事后有人找到他们。
“不是说自愿的吗?”
“是啊,你入了股不就是自愿的了吗?”
“我要是非不入呢?”
“你看,名誉董事长、董事们,有这么多是市里的领导。请你入股,是抬举你呀。你非不给他们点面子?”
对方的话语,再往下说,听起来像利诱,其实也隐含着威bī了。
三个男人当年分别听到的都是差不多的话语。
他们只得很不自愿地分别“自愿”jiāo出了五万元了事。
但是他们又都坚决地声明——不是什么“入股”,而是“借给”。都坚决地要求给他们开正规的乡镇企业局的财务借据。
在这一点上,他们有着相同的较真的秉性。
人家给他们开了那样的借据。只要能得到他们的钱,人家的态度是什么都好说。
……
过了半年,国务院颁布法规,限令各级政府部门与所办公司彻底脱钩。
这他们不知道。因为生活在小城里和农村的他们,并不天天关心国家又颁布了什么法规。脱了钩的那个公司,也从未通告过他们。
又过了半年,借据上写明的一年期限到了,他们分别去要钱时,那个公司没有了,“自行消亡”了,一切财物,也不知哪里去了。
他们没处要回他们的钱了。
五万元,对他们都不是一笔小数。他们也都分别遇到了经济方面的困难。有的因为生意不景气,入不敷出了;有的因为老人患癌症住院;有的因为孩子上大学。
他们较真的秉性被空前地刺激起来了。
然而,公司已经没有了,他们去找谁呢?找的人都不理他们。被找烦了,甚至对他们言语呕呕,如喝狗子。
当过总经理的那位处长调走了,而且,据说还高升了。
乡镇企业局的局长也调走了,据说也高升了。
一位副局长成了正局长,与调走的正局长长期貌合神离,矛盾深深。
他大发其火:“再来找,门都别让进!谁放进他们来了,我对谁不客气!我这位局长,可不是专给前任揩屎的!”
正是:子系中山láng,得势便猖狂。
结果三个男人某一天,先后被阻拦在乡镇企业局的楼口,所受粗bào蛮横的对待,令他们备感屈rǔ。
他们就是在那种情况之下相互认识了的。
从前的中国有句话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他们现在觉得是百姓遇到了官僚,更加的有理说不清了,简直就根本没什么说理的机会了啊!他们想,他们还不是最最普通的平头百姓,提起来还曾算是个人物。
他们岂能咽下这口气?每人那被“借”去的五万元,是他们靠诚实劳动获得的啊!他们当年之所以终于还是借给了,乃因那是市里一个局级单位热热闹闹挂牌剪彩成立的一个公司啊!回想起来,一切历历在目啊!坐在台上的市里的头头脑脑们,不是都发言祝贺了吗?
于是他们一合计,就联合成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
他们便去找市里的头头脑脑们。
结果也是十次有八九次被阻拦在外,偶尔一次“突破封锁线”见着了一个,或对他们老jian巨猾地打太极拳,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反而对他们大加训斥——“你们靠什么富起来的?还不是靠政策?政策谁给你们的?我们怎么?出了点血,区区五万元,心疼啦?bī领导还债?太过分了吧!实话告诉你们,不就加起来十五万吗?不是还不起,是不能还你们!因为不能惯下你们这种忘恩负义的臭毛病!还了你们,当初那七八十人都来讨债,我们还有消停之日吗?……”
他们低声下气地qiáng调——咱们和那七八十人不一样啊;咱们的钱,当初是被借去的啊,不是入股啊……
“什么借不借的!借也是入股!反正当初都是那么一回事儿!这一点你们当初是应该心里有数的!入股就有风险,权当你们风险投资了吧……”
他们被训斥得一愣一愣的。
三个男人一合计,得啦,谁也别再找了,gān脆,告吧。于是他们告了乡镇企业局。
为了稳操胜券,还合出一大笔钱聘请了律师。有理,有据,有小城里名气颇大的一位律师相助,他们自信官司是一定能打赢的。
结果他们反而败诉了。
独立法人——独立经济和债务责任。
对方的律师,振振有词,只援引一条法律,却仿佛站在绝对真理一边似的。
而他们的律师,却不知为什么,变得口拙舌笨语无伦次了。
他们中的一个愤而反驳,你们引的那条法律,那是指公司和公司、企业和企业、公司企业和个人之间的商业买卖过程中发生的经济纠纷,而我们没做什么jiāo易什么买卖,我们的钱是被借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