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梁晓声_梁晓声【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班长低声说:“医药箱。”

  我立刻拿来医药箱。

  他又说:“给狗上点药,包扎一下。否则,它的主人会非常恨我们的。”

  我帮着班长毫不吝啬地往狗的伤处倒红药水,撒消炎粉。之后,又仔仔细细地给它缠了几圈药纱布。它竟非常温顺,一旦意识到我们不再想伤害它,便很驯良地听任我摆布它了。

  班长在一张纸上写上几行俄文。写完,念给我们听。

  他写的是:我们并不想伤害你们的狗,希望它不再过到江这边来。

  我献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班长将这封“国际信件”让狗叼住。

  我推开哨所的门,我们望着那狗慢慢走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

  从此,我们套住的野兔再没丢过。一场大雪覆盖了那条狗留在我们大地上的踪迹,也覆盖了它留在我们记忆中的“形象”。

  新年前几天的一个夜晚,我们熄灭马灯,都已钻入被窝了,忽听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扒门。

  “熊?……”我低声说出一个字。熊才胆敢扒有人住的宿舍的门。

  大家顿时紧张起来,一个个下意识地拿起立在chuáng头的枪。

  扒门声后,是一阵狗的焦急的低鸣。

  “娜嘉!”班长仿佛具有什么特殊功能,首先听出了是那条苏联猎狗的声音。我们没听出来,因为我们已把它忘掉了。

  班长穿着衬衣衬裤,赤脚蹦到地上,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

  果然是“娜嘉”。

  “娜嘉!”

  “娜嘉!”

  我们也都纷纷掀起被子,蹦到了地上。虽然我们曾向它的主人声明,希望它不再过到江这边来,但它的出现,却使我们感到非常高兴,也感到非常意外,非常惊诧。

  “娜嘉”身后拖着什么,被门坎卡住了。班长赤脚从外面搬进来一辆小爬犁。

  我们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围了上去。

  “娜嘉”像我们的老朋友似的,逐个往我们身上扑,柔软的舌头不断亲昵地舔我们的手。

  爬犁上绑着一个小帆布口袋。班长打开口袋,我们愣住了——两只野兔,一只野jī,一瓶酒,一封信,还有一大包用旧俄文报纸包的什么。班长打开报纸——许多油渍渍的小饼,还是热的呢。

  “娜嘉”伏在我们对面,两条前腿并拢,将头舒服地枕在前腿上,转动着它那双少女般温存的眼睛,得意而友好地瞧着我们。

  班长拆开信默默看着。

  我们都非常急切地想知道信上写了些什么,催促班长念给我们听。

  信上写的是:非常感激你们对“娜嘉”所发的慈悲。上帝会替我们报答你们。我们无儿无女,“娜嘉”如同我们的孩子。它是一条好猎狗,就像一个有教养的好孩子。我老了,它是因为没有人再带它去打猎,熬不住寂寞,才gān出蠢事。尽管它非常聪明,却无法理解什么是边境线。它叼回来的东西,我们一直冻在仓库里,从没产生过想吃掉的念头。请相信,在我们的村子里我们是两个受人尊敬的老人。我们让“娜嘉”将野兔和野jī带给你们,物归原主。你们就要过你们的新年了,酒,是我们表示谢意的一点礼物。馅饼,是我年老的妻子亲手烤的,但愿你们爱吃,我们祈祷仁慈的上帝降福于你们……

  班长的俄文水平很高,全团数一数二,否则,他也不会被任命为边防哨所的班长。以上用中文写出的那封信,相当准确地表达了俄文原信的意思。我如今怎么还居然能够记得这封信的词句,那是连我自己也解释不清的。人的头脑对某些造成深刻心理冲突的事往往会保持格外长久的记忆。

  那封我们一句话也看不懂的信,在我们每个人手中传了一遍,传回班长手中,被他投入火中烧了。

  他说:“野兔和野jī,是我们套的,我们留下。馅饼是他们的一番真诚心意,我们也留了。至于这瓶酒,我们有纪律,不许喝酒,只好由‘娜嘉’再带回去。”

  我们都表示赞同。

  “娜嘉”离去后,我们披着大衣,围着火炉,有滋有味地吃了一顿馅饼,又吸着烟聊了许多。最集中的话题,是每个人的母亲顶善于做哪一种好吃的东西。这类“jīng神会餐”我们时时举行,但那一次,除了食欲的刺激而外,我们的心理上还感受到了一种很不寻常的补给。只是大家都有意避开这一点,只字不谈。

  以后,“娜嘉”经常越过江面,到我们哨所来。我们每个人都与它产生了特殊的感情。我们都开始喜爱上了这条漂亮的苏联猎狗。我们在江边巡逻时,它总是从容而矜持地跟随在我们身后。大概它以为是在跟随我们散步。中国的边防士兵(尽管我们是非正规的),带着一条从苏联那边跑过来的猎狗,巡逻在弥漫着敌对情绪的边境线上,旁人(无论我们的人抑或他们的人)肯定会认为简直匪夷所思。

  我们也常带它追逐野兔野jī。那时,它才真正显示出一条出色的猎狗的本领。它的速度快极了,而且是那么样灵活,善于在全速追逐过程中突然转折方向,由追逐变为拦截。再狡猾的野兔一旦被它发现都难以逃脱。它完全取代了我们的兔套。

  它给我们带来了多少快活啊。

  “咱们的‘娜嘉’……”我们甚至开始用这种大言不惭的话谈论它了。有时,它也会留在我们哨所过一夜。看得出来,它也对我们这几个中国小伙子有了特殊的感情,对我们的哨所有了特殊的感情。

  狗毕竟是狗,再聪明的狗,也不可能像人一样去理解某些事物。我常常一边逗它玩耍,一边暗想,如果它能够理解什么是国界,什么是哨所,什么是中苏关系,它恐怕就绝不会将我们的哨所当成第二个“家”了吧。

  chūn节前,连队的马车给我们带来了从城市寄给我们的包裹。我们中有上海知青,北京知青,天津知青,也有哈尔滨知青。我们打开的包裹凑在一起,东西就很可观了:糖,饼gān,香肠,肉松,巧克力,麦rǔjīng,烟,茶,果脯,瓜子……

  班长说:“我们每人拿出一份,放在一起,‘娜嘉’来了,叫它带过去。”

  我们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于是人人拿出最得意的一份,塞了满满一书包。

  班长又说:“这件事,只能我们六个人知道。如果有第七个人知道,就证明我们之间有了出卖者。”

  我接着班长的话说:“都发誓。”

  我们发了誓:谁如果对第七个人讲了这件事,那就连“娜嘉”都不如。

  不是一个可怕的誓言。

  但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内涵有分量的誓言。

  那天,“娜嘉”没有来。

  第二天,也没过来。

  第三天,仍没过来。

  我们都一心一意盼望着它过来。

  它却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国界,似乎再也不会过来了。我们一天比一天失望。

  塞满了各种好吃东西的书包,挂在柱子上,渐渐落满了灰尘。一个月后,东西少了。又过了半个月,更少了。有一天,书包空了。班长将空书包扯下来,甩到了铺位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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