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战地春梦_[美]海明威【完结】(21)

2019-03-10  作者|标签:[美]海明威

  “就要回来啊。”

  “能够来时我就来。”

  “再会。”

  “再会,亲爱的。”

  她走了出去。天知道我本来不想爱她。我本来不想爱什么人。但是天知道我现在可爱上她了,当我躺在米兰一家医院的房间里的chuáng上时,百感jiāo集,涌进了我的脑海,不过我感到非常愉快幸福。最后盖琪小姐来了。“医生快来啦,”她说。“他从科莫湖打来了电话。”

  “他什么时候到?”

  “今天下午。”

  这以后没发生什么事,直到下午。那医生是个瘦小沉默的人,战争似乎搞得他很伤脑筋。他以一种轻巧、文雅而又显得嫌恶的态度,从我两条大腿中取出了几小块钢弹片。他用一种叫做“雪”①或是什么别的名称的局部麻醉剂,使肌肉组织麻木,免得疼痛,直到他那探针、解剖刀或是钳子穿透了麻醉的肌肉层才觉得痛。病人可清清楚楚晓得什么地方是麻醉的地方。过了一会,脆弱文雅的医生受不住了,他于是说,还是拍爱克司光片子吧。探伤的方法不大满意,他说。

  爱克司光片子是在马焦莱医院拍的,那个拍片子的医生为人容易兴奋,很能gān,愉愉快快。他设法把我的两个肩膀高抬起来,以便病人亲自从爱克司光屏幕上看到那些比较大的异物。他说洗好片子就会送来。医生请我在他那袖珍札记簿上写下我的姓名、部队番号和感想。他说那些异物丑恶、卑鄙、残bào。奥地利人根本就是混蛋。我杀了多少敌人?我一个都没有杀过,但是为了讨好起见,就说杀了许多。当时盖琪小姐也在场,医生就用胳臂搂着她说,她比克娄巴特拉还要美丽。她懂吗?克娄巴特拉是古埃及的女王。是的,她果真比女王还要美丽。我们搭救护车回小医院,给人家抬了好一会后,终于又躺在原来楼上的chuáng上。拍好的片子当天下午送到,那医生曾指天发誓,说他当天下午就要,现在果真拿到了。凯瑟琳·巴克莱拿来给我看。片子装在红色封套里,她取了出来,就着光亮竖起来给我看。我们就一同看。“那是你的右腿,”她说,把片子仍旧装进套子里。“这是你的左腿。”

  “拿开,”我说,“你到chuáng上来。”

  “不行,”她说。“我只是拿来给你看看的。”

  她走出去,丢下我躺在那儿。那是个炎热的下午,我躺在chuáng上躺得厌烦了。我打发门房去买报纸,凡是买得到的都买来。

  门房回来前,有三位医生到房间里来。我发现凡是医道不高明的医师,总是喜欢找些人来会诊。一个开阑尾也不会开的医师,必定会给你推荐另外一位医生,而他所推荐的那位一定是割扁桃腺也不会割的。现在进来的就是三位这一类的大夫。

  “就是这位青年,”那做手术很轻巧的住院医师说。

  “你好?”医生中一位瘦瘦的高个子说,他留着胡子。第三位医师手里捧着那些装有爱克司光片子的红封套,一声不响。

  “把绷带解开吧?”留胡子的医生问。

  “当然啦。请解开绷带,护士小姐,”住院医生对盖琪小姐说。盖琪小姐解开绷带。我低头望望腿。在野战医院,我的两腿有点像那种不大新鲜的汉堡牛排。现在两腿已经结了痂,膝盖发肿变色,小腿下陷,不过没有脓。

  “很gān净,”住院医师说。“很gān净,很好。”

  “嗯,”胡子医生说。第三位医生则越过住院医师的肩头向我探望。“膝头请动一动,”胡子医生说。

  “不能动。”

  “试试关节吧?”胡子医生问。他袖管上除了三颗星外,还有一条杠杠。原来是个上尉。

  ① 指可卡因。

  “当然行,”住院医生说。两位医生谨慎地抓住我的右腿,把它扭弯。

  “疼,”我说。

  “是的。是的。再弯下去些,医生。”

  “够了。再也弯不下去了,”我说。

  “部分联接不良,”上尉说。他直起身来。“医生,请你再给我看看片子行不行?”第三位医生递了一张片子给他。“不对。请你给我左腿的。”

  “那就是左腿啊,医生。”

  “你说得对。方才我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观看的。”他把片子递回去。把另外一张片子端详了一些时候。“看见吗,医生?”他指着一块异物,在光线的衬托下显得又圆又清楚。他们共同研究了一会儿片子。

  “只有一点我能说,”胡子上尉说。“这是时间问题。三个月,也许六个月。”

  “关节滑液到那时候必然又形成了。”

  “当然。这是时间问题。像这样一个膝头,弹片还没有结成胞囊,叫我就来动手术,可对不起良心。”

  “我同意你的意见,医生。”

  “gān吗要等六个月?”我问。

  “有六个月时间让弹片结成胞囊,膝头动手术才能安全。”

  “我不相信,”我说。

  “年轻人,难道你自己的膝头不要了吗?”

  “不要,”我说。

  “什么?”

  “截掉算了,”我说,“以便装个钩子上去。”

  “你是什么意思?钩子?”

  “他在开玩笑,”住院医生说。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他膝头当然是要的。这是个很勇敢的青年。已经提名给他银质勋章了。”

  “恭喜恭喜,”上尉说。他握握我的手。“我只能说,为安全起见,像这样一个膝头,你至少得等待六个月才能动手术。当然你也可以另请高明。”

  “多谢多谢,”我说。“我尊重你的高见。”

  上尉看看他的表。

  “我们得走了,”他说。“祝你万事顺利。”“我也祝诸位凡事顺利,还要多谢诸位,”我说。我跟第三位医生握握手:“伐里尼上尉——亨利中尉。”于是他们三人都走出房去。“盖琪小姐,”我喊道。她走进来。“请你请住院医生回来一下。”他走进来,手里拿着帽子,在chuáng边站住了。“你想见我吗?”“是的。我不能等待六个月才动手术。天啊,医生,你曾在chuáng上躺过六个月吗?”

  “那倒不一定是全部时间都躺在chuáng上。你那些伤得先晒晒太阳。以后你可以拄着拐杖。”

  “等上六个月才开刀?”

  “这才是安全的办法。必须让那些异物有时间结成胞囊,还有关节滑液得重新形成。到那时开膝头才安全。”

  “你自己真的以为我必须等待那么久吗?”

  “这样才是安全的。”

  “那上尉是谁?”

  “他是米兰非常杰出的外科医生。”

  “他是上尉,不是吗?”

  “是的,不过他是位杰出的外科医生。”

  “我的腿可不要上尉来胡搞。他如果行的话,早已当上少校了。医生,我知道上尉这军衔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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