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上所述,严复在戊戌维新失败以后,其思想发展、变化随着时势的运行,确实发生了某些波动。大体来说,戊戌维新时期,他迫于民族救亡的危局,曾大力倡导维新,表现了一个启蒙思想家无畏的勇气,是为时代风cháo的引导者。戊戌维新以后至辛亥革命以前,他赞成民主政治,主张实施立宪,但对以革命实现民主共和政体之目的颇有异议。辛亥革命以后,他希望寻找一种能使社会持续稳定的政治体制,对革命所带来的社会大变动不以为然,期待建立一个qiáng有力的政权,这就促使他一次又一次对任何建立一种稳定、有效、享有权威的政府的努力和尝试抱有期望。即使如此,严复对自由的理念并没有消沉,在《《庄子》评语》中仍有充分表现。但在如何处理与现实政治态度之间关系时,严复确已失去了应有的平衡。他所表现的比较偏于保守的政治态度,阻碍了人们对其内在深层所持政治理念的理解。应该说,严复一生的思想框架大体未变,如他对激进革命的态度,对中国民智的估价,对政治改革的谨慎态度,可以说是一以贯之,只是由于时代的变化,出现了许多新内容和新形式,严复在将之塞入自己的思想框架时,越来越感觉困难,这在他的晚年尤其如此。
5.2 重估中西文化
如果说,严复晚年的政治思想还出现了某种矛盾状态的话,其中西文化观则表现出比较清晰的一面。戊戌维新时期严复文化上的激进主义与政治上的渐进主义形成qiáng烈对比,他对传统学术及守旧的文化心态曾发出“吾宁负发狂之名决不能喔咿嚅嗖,更蹈作无耻之故辙”[44]的叫喊,对传统文化消极部分表现出勇猛激烈的批判态度。即使如此,他也不赞成对旧学的全盘性否定,对崇洋慕新的轻狂和浮躁更为反感。他批评轻剽者“乃谓旧者既废弃,何若忽弃一切,以趋于时”[45]的轻浮。他认为,对待中西文化应认真“别择”,对待传统价值则要区分国粹和国渣。中国有数千年的文明历史,中国政教和民智、民德、民力其短日彰,不可为讳,然而,“使深而求之,其中实有可为qiáng族大国之储能,虽推斫而不可灭者。”[46]他引述英国人摩利之言:“变法之难,在去其旧染矣,而能择其所善者而存之,”qiáng调变法不能尽去旧学,而应发掘出具有现代意义的合理因素,使之得以继承和发扬光大。
究竟以什么标准取舍中西文化?严复不同意传统那种认为“中国为礼义之区,而东西朔南,凡吾王灵所弗届者,举为犬羊夷狄”的华夷之辨的文化价值观,主张排除陈旧的狭陋观念,把是否有利于人的发展,是否有利于开掘民族文化的潜能作为根本标准。他说:“继自今,凡可以愈愚者,将竭力尽气皲手茧足以求之。惟求之不得,不暇间其中若西也,不必计其新若故也。有一道于此,致吾于愚矣,且由愚而得贫弱,虽出于父祖之亲,君师之严,犹将弃之,等而下焉者无论已。有一道于此,足以愈愚矣,且由是而疗贫起弱焉,虽出于夷狄禽shòu,犹将师之,等而上焉者无论已。”[47]不管是中学西学,圣学夷学,都必须看其是否对于提高民族文化的素质,对于中国走向富qiáng这一标准进行认真抉择。为此,严复无论是翻译西方名著,还是探讨中学得失,都对它们进行一番细致、严格的辨认,将其内含的合理因素挖掘出来。
辛亥革命以前,严复对传统学术的选择表现出尊百家而贬儒学的倾向,对“西学”的倡导则以自由主义、社会进化论和古典经济学、逻辑学、政治学理论为主。辛亥革命以后,严复尽管在理论上仍坚持有条件“别择”中西文化,但其具体内容却与以前发生了很大变化。
在西学方面,严复本来是不遗余力地介绍和宣传西方近代思想,但由于辛亥以来中国政治局势的急剧变动和社会秩序的严重动dàng,历史发展的实际进程已经超出了他所能设想的范围,他感到有必要从理论上对已输入中国的西方近代思想作一番清理,指出其所带来的某些流弊,正是基于这一动机,严复晚年更多地注重考察西方文化给中国带来的消极因素。
如所周知,严复和孙中山等为代表的革命党人在政治上本来就存改良与革命之争。而产生这种分歧的“西学”渊源则在于,严复坚持西方(特别是英、美)的自由主义传统,对社会改造采取理性的态度,以改良和渐进为途径;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党人则坚持西方(特别是法国)的làng漫主义传统,对社会改造表现出炽热的激情,主张以革命和激进为手段,在必要的情境里,甚至“只问目的,不择手段”。现代西方著名哲学家罗素曾对这两大思cháo作过有力的分析,近代自由主义的源头是从洛克开始,法国的伏尔泰、孟德斯鸠则是他的继承者,“初期的自由主义在有关知识的间题上是个人主义的,在经济上也是个人主义的,但是在情感或伦理方面却不带自我的气味。这一种自由主义支配了十八世纪的英国,支配了美国宪法的创造者和法国百科全书派。”[48]làng漫主义思cháo的源头可追溯自卢梭,他的《社会契约论》(即严复所译的“民约”论)是法国大革命的“圣经”,该书在民主政治理论家中间造成形而上学的抽象概念的习气,而且通过总意志说,使领袖和民众能够有一种神秘的认同,“它在实际上的最初收获是罗伯斯庇尔的执政,俄国和德国(尤其后者的独裁统治,一部分也是卢梭学说的结果。”[49]与自由主义带有一定程度的理性认知不同,làng漫主义伴随qiáng烈的情绪。它“从本质上目的在于把人格从社会习俗和社会道德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这种束缚一部分纯粹是给相宜活动加上无益障碍,因为每个古代社会都曾经发展一些行为规矩,除了说他是传统而外,没有一点可恭维的地方。但是,自我中心的热情一旦放任,就不易再叫它服从社会的需要。”[50]严复早年留学英伦,深受英国理性主义的熏陶,对自由主义所铸造的“英国模式”十分崇拜,他后来翻译西方名著,其所选原著(除孟德斯鸠的《法意》外)基本上是英国思想家的著作,也大体反映了他的这一思想选择。站在自由主义的立场,也不难想象严复对卢梭思想学说的排斥。虽然严复在戊戌维新时期,也曾借用卢梭的“民约”论的某些思想(如天赋人权说和主权在民说)但与他那富有自由主义理论色彩的维新主张并不相悖。1906年,当严复在《政治讲义》中第一次系统回溯西方政治理论之源流,阐释其政治思想时,就表现出明显贬抑卢梭的《民约论》的倾向。他说:“夫世之勤勤于一学,孰不有意于人事之改良乎?顾求至美之物,而卒至于无所得,或所得者妄,而生心害政者,其故无他,坐用心躁耳。故言天学,而沦于星命,言化学而迷于huáng白,言政治而乃主民约,皆此类也。”[51]将卢梭的民约论与占星术、炼丹术相提并论,这大概是严复弃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不译的原因所在。
当时,严复对卢梭“民约论”的批评主要表现在:首先,他批驳了卢梭有关人类社会起源是基于“社会契约”的说法,认为“社会契约论”不过是卢梭依自然法主观推演的结果,不符合历史事实。他根据近代社会学理论,“知人类相合为群,由质而文,由简入繁,其所以经天演阶级程度,与有官生物,有密切之比例。”“其始由蛮夷社会,而入宗法。宗法既立,欲有以自存于物竞之中,于是变化分合,往往成有机之大团体。又或以宗教崛兴,信奉既同,其众遂合。而以战争之故,有部勒署置之事,而机关亦成。……至于历久之系民,识合群之利,知秩序之不可以不明,政府之权不可以不尊,夫而后有以维持其众也,于是公益之义起焉,保民之责重焉。而其立法也,乃渐于宗法、神权之初旨,而治权独立,真国家之体制以成。”[52]所以,社会和国家的起源,乃是人类进化的产物,“非出于自力而受制于外缘者,则以压力qiáng合者也。[53]其次,严复批评了卢梭“人类生来是自由”的论点。他曾说:“卢梭《民约》,其开宗明义,谓斯民生而自繇,此语大为后贤所呵。”[54]初民社会,茹毛饮血,绝非若卢梭所说是自由平等的“huáng金时代”,“故其说尽破,醉心卢氏学说者,不可不知也。”[55]再次,严复承认君主专制在历史上存在的合理性。卢梭对封建君主专制深恶痛绝,认为它是政府权力腐败的结果,在君主专制下,“臣民除了君主的意志以外没有别的法律;君主除了他自己的欲望以外,没有别的规则。……在这里一切又都回到了最qiáng有力者的唯一权力上来。”[56]严复对卢梭的观点颇有异议。他指出“卢学每谓以力服人,为专制治法之所独”,力斥专制君主“必以摧斫皆发之于下。征之东西之历史,专制君主未有不俟民心之归,人情载而能立者”。君主专制固有以力服人,如虏其民之时,但那“必见于兼弱攻昧取乱侮亡之时”,在一般情况下,君主“以道德才智服人”,“不得率意径行”,或施以权术。即使在路易十四时代,“法民之尊重团结,亦无过于此时”。据此,严复以为“专制有时且有庇民之实”,“专制之权,亦系由下而成,使不由下,不能成立。然而旧之界说,不可复用明矣。”[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