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敦煌_冯骥才【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铁线描,用来表现丰满而有弹性的肌体;折芦描,用来表现转折有致的衣折;兰叶描,用来表现锦缎多变的形态;行云流水描,用来表现丝绸的光滑细软;高古游丝描,用来表现头发的飞举飘扬。

  多种线条,多种质感,多种意趣,一幅画上表现出多么丰富绚烂的美感!

  这种显然来自中原影响的画风,是否暗示着这个史小玉与中原画坛有着密切的渊源?

  可是一个奇特的细节又被发现出来—这个窟的壁画并不是画在通常那种粉壁上。它的墙面竟是一种泥沙!

  不单整个莫高窟仅此一例,就是在当今中国任何一处庙宇寺观,也找不到这样的壁画。然而,正是画在这种泥沙墙壁上,笔力才能如此苍劲,墨色才能深深浸入壁内,有一种湿壁画的感觉。

  这独一无二的画法,是否来自于域外?

  这史小玉又是谁?

  他是哪个族的画师?汉族?回鹘族?党项族?蒙古族?抑或像尉迟乙僧那样是一位西域画师?敦煌的画师哪一个族的都有。

  他给我们带来一片美丽的奇想,一个艳丽五彩的估计,一个充满诱惑的谜。从哪里能了解到史小玉?

  在444号窟里,手电筒微弱的光打在昏暗的壁画上,先后照亮了两处题记,这里又发现到他的名字。西壁龛内北后柱上墨书:

  至正十七年正月六日来此记耳,史小玉到此。西壁龛内北前柱上墨笔题记:

  至正十七年正月十四日甘州桥楼上史小玉烧香到此。

  看来这是史小玉在莫高窟三号窟作画期间,闲逛到此,他被南壁中央盛唐时代留下的那幅沉雄富丽的《说法图》迷住了吧!连续两次留下了姓名。多亏这题记,叫后人知道他是—河西重镇甘州人,家居桥楼上。

  然而,当镜头在这个中古时代的丝路要地寻寻觅觅,却落得了一片茫然。一直找到《甘州志》上,也不见史小玉任何踪痕。

  这地处敦煌到兰州、蒙古草原到青藏高原这两条大道jiāo叉的十字路口上的“金张掖”,早已失却了昔日繁华。如今那桥楼何处?何谓桥楼?无处问津……怕早已湮没在这片变得陌生而沉默下来的土地上了。

  只有思之太切,才生出这样的幻觉:在某一处古代桥头,忽然遇到了这位背负笔囊的河西才俊,这个中国唯一在泥沙墙壁上作画的古代画家。就在这个中国式的桥楼上吗?

  幻觉转瞬即逝。

  没人能告诉你。

  大佛寺涅槃的巨佛,那种恬静、宽许、慰藉、超然,永存他那微陷的神秘的嘴角里;还有那些优美的壁画与雕刻;以及镇远楼唐钟上风格浑朴的浮雕;西来寺观音殿和长寿寺木塔的jīng筑巧构……这一切的建造者、画工、塑匠又是谁?谁又能知道他们的名字?

  而敦煌几百个dòng窟、上千年历史、几千幅画面、一部巨大的敦煌艺术史,总共留下了多少画工塑匠的姓名?像史小玉这样留下题记的,不过只有平咄子、汜定全、温如秀、雷祥吉等十来个人而已。那个时代,画工们的姓名是不能题写在壁画上的。这只是画工们作画时用手中的笔随手写上去的。你可以把这视为画工们一种对自我成就感的原始表现。然而,这些名字却如同符号一样空dòng;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生活、艺术以至个人生涯的记载。

  太空dòng了,太虚无了,以致有人怀疑史小玉这个名字是游人信手乱题上去的。

  (有关画工们题记的窟号。莫高窟第303窟平咄子、第444窟汜定全、第185窟宋承嗣、第290窟郑洛生。还有第196、401、33、34等窟)

  在藏经dòng出土的遗书中,只有一段对五代时期敦煌画师董保德的生动记述。说他师承中原巨匠张僧繇和曹仲达的画法,状物写人,都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看来是一位红极一时的高手。莫高窟时肯定有他的作品。可是,他与史小玉恰恰相反,他没有留下自己的题名,这就使我们无从得知哪一幅绝世之作出自他的手笔了。

  到底是宏幅巨制的《五台山图》?是61窟北壁上那些繁华似锦的经变画?还是98窟里那jīng妙绝伦的肖像画于阗国王供养像?

  即令这些杰作都出自董保德之手,那么除此之外千千万万幅的壁画jīng品的作者又是谁,如果把由无名工匠创造的敦煌艺术史与大师林立的中原美术史相比较,前者非但毫不逊色,反而有其不可企及、巍峨惊人的高峰。

  从中国美术用线条造型这一点来看,敦煌画工远在唐代以前,用笔与用线就已臻极高水准。西魏时期画在窟顶上白描的牛、猪、猛虎和天鹅,都是带着生命感觉一挥而就的。用笔的洗练与生动,潇洒与优美,不亚于近现代任何一位绘画大师,(莫高窟第249窟白描猪、牛、猛虎,第285窟白描天鹅)

  我们从同时期各地的墓室壁画中,都可以看到这种用线条描写的神气活脱的形象。这表明“以形写神”的艺术观最早是从画工们那里确立的。

  (西晋·甘肃嘉峪关第3、4、6号墓。东晋·辽宁朝阳袁台子墓。北齐·山西太原娄睿墓《牛与神shòu》等)

  以线条直接表现生命的神采是敦煌画工一向的追求,千变万化的线,都为了提炼出jīng神的和美的轮廓。

  这既苍劲又流畅的朱线,刻画出火天神的瘦健和老辣;这朴拙又单纯的白描线,带来了一双持莲童子的天真。这纯熟的圆线,不是恰恰表现出唐代女子的丰满典雅?而在这似飞若飘的笔触的舞动中,悠悠然呈现出观音的纯静和闲雅……

  (莫高窟第148窟火天神、第79窟窟顶供养童子、第329窟东壁南侧说法图女供养人、第308窟白衣观音,等等)

  这表现圆圆的佛光,只用了一笔。多么匀整与自信,其技艺之jīng湛,真是匪夷所思!

  (莫高窟第320窟)

  更高超的用笔,应当是这第45窟西壁龛内南侧著名的“菩萨头像”—

  眉毛左右各用一笔,线条飘洒俊逸,中间浅而两端深,正好表现菩萨额头的饱满与立体。

  上眼睑左右各画一笔,眼珠各点一笔,只画上眼睑,不画下眼睑,眼珠一半略藏在上眼睑内,这就简练而jīng确地体现了菩萨低眉垂目、安详慈悲之态。

  鼻孔仅点一笔。小小一点,前浓后淡,虚实之间,生动地qiáng调出鼻孔凹进去的感觉。

  嘴唇用一笔,只勾出嘴缝,嘴的含蓄美便被表露无遗;特别是在嘴角处折返的一笔,使嘴唇似张欲翕之感尽在其中。

  如此美妙清纯的神情,一共只用了寥寥八笔。

  罗马梵蒂冈城西斯庭教堂的天顶。米开朗基罗所画的名作“上帝创造人”。在经过整修后,于1994年再现世人眼前时,人们发现亚当生动的脸部总共只用了极简练而jīng当的几笔,这一发现曾使世界震惊。那么现在该好好看一看,这个由敦煌的无名画工不过几笔就画活了的菩萨了。

  一切杰出的艺术都是这样:最简练的方式和最丰富的内容,构成最为出神入化的境界。

  (莫高窟第249窟天官杂伎、第254窟药叉、第290窟胡人驯马)

  看吧!这里的一笔便点染出牛身的深浅与立体;这里几乎只是几个色块就使三个笃诚恬静的佛弟子站在眼前;而这里似乎就神妙了,不过用粗笔信手涂出的身影,就极生动地表现出嬉闹的孩童们的稚趣—这不仅显示画工用笔的纯熟,还说明远在中原大家梁楷开创大写意画风之前的二三百年,敦煌的画工们已经使用这种随心所欲的笔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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