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躺在chuáng上时,两个人也是辗转难眠。他又莫名地叹了口气,彩凤gān脆坐起身,在黑暗中望着他。半晌,她终于憋不住说:有些话我不该问,可我还是想问。
他的身子动了动,似乎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彩凤压低声音说:现在都解放了,你还没有找到吗?
听了她的话,他身子一颤,半晌没有说话。
嫁给他这么多年,彩凤对他的身份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即使是这些孩子她也从来没有多打听过一句,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们。尽管他从没有对自己明说过什么,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望着她,半晌才摇了摇头。你去县委找过了?她问。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县委也没有你要找的人?她又问。这次他没点头,也没摇头,索性从chuáng上坐了起来。
屋子里一片静寂,过了一会儿,黑暗中她幽幽地说:联系不上也好,这些孩子我都带习惯了,要是他们冷不丁走了,我会不习惯。
他的心咚咚猛跳了几下,突然,他用力抓住她的手,压低声音说:彩凤啊,这几个孩子的事你对谁也不能说,记住了?彩凤望着他,认真地点点头。
他又用力地攥了攥她的手,把她拥到怀里。忽然,她轻声啜泣起来,他不解地望着她。她用手捂着脸,哽咽着:孩子他爸,我想咱们的盼和。
她的一句话,让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盼和就不会死。他忘不了敌人把盼和扔到井里的一刹那,更忘不了盼和那双惊惧的眼睛和凄厉的尖叫。有许多次,他在梦里听见盼和在喊他,梦见盼和从高处落下来,他伸手去接时,人就从梦中醒了过来。醒了后,他仍在喊着盼和。他呆呆地坐在黑暗里,满身是汗,满脸是泪。他捂住脸,一遍遍地在心里说着:盼和,爸对不住你。眼泪顺着指缝点点滴滴地流下来。
他醒了,彩凤也就醒了,当他躺下时发现彩凤的枕头已经湿了一片。他一把抱住彩凤,哽着声音说:彩凤,我对不住你啊——
彩凤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半晌才说:孩子他爸,要不咱再生一个吧?不管是男是女,都叫盼和。
他慢慢松开了她,望着无边的黑暗,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说:不用了,咱们有那么多孩子,多一个、少一个也没啥,再说盼妮他们都是自己的孩子。
彩凤不再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泪水慢慢地流了出来。
此时,听到彩凤又提起盼和,他的心又一次刀剜般的刺痛。看着彩凤伤心的样子,他只能小声地劝慰着。
在以后的日子里,杨铁汉每一天都怀揣着希望,肩着磨刀的家什,一路地吆喝着:磨剪子嘞,戗菜刀——
直到晚上,当他把杂货铺的大门关上,他才长长地吁一口气。一天就这么结束了,明天他又将迎来一份新的等待。
在漫长的等待中,解放军的百万大军过了长江。新中国也成立了。
接下来,海南也解放了,穷图末路的国民党逃到了台湾。
又是个不久,抗美援朝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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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8.参军
高中毕业的盼妮和盼chūn,已经是大人了,他们嘴上挂着的都是一些新名词。那时的社会正日新月异地发生着变化。抗美援朝爆发后,全国人民的目光都投向了朝鲜,人们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知道了鸭绿江。部队正源源不断地登上一列列火车,开进东北,开赴前线,全国上下掀起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热cháo。
这天,盼妮和盼chūn喜气洋洋地从外面回来,抢着向杨铁汉和彩凤说:爸,妈,我们要去当兵。
杨铁汉正在杂货铺门前拾弄磨刀的家什,彩凤也在仔细地整理着货架。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盼妮和盼chūn就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说出了这句石破天惊的话。
杨铁汉手里的磨刀石“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盼妮走过去,把掉在地上的磨刀石拾了起来,郑重地放在杨铁汉面前,又低声说了句:爸,我和盼chūn想去当兵。
这时彩凤也回过身,睁大眼睛望着两个孩子,待她听明白后,她的目光和杨铁汉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那些日子,满大街都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口号声也一làng高过一làng,征兵站的门前挤满了适龄的男女青年。
当杨铁汉听到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时,他缓缓地抬起头,没有去看两个孩子,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很远的天边。那一刻,他想到了自己和大河,还有县大队的那些战友们,半晌,他把目光收了回来,落在两个孩子的身上。盼chūn急切地说:爸,我和姐都报名了,两天后就走。
他望着盼妮和盼chūn,突然,眼里滚出了两滴眼泪。他扭过头,不让孩子们看到他的眼泪。他最后就蹲在了地上,盯着自己的脚尖说:你们两个真想当兵?
盼chūn也蹲在了地上,激动地说:保家卫国是我们每一个新中国公民的责任。
他又一次抬起了头,望着盼chūn,他看见盼chūn的眼睛一闪一闪地亮着。
这么大的事,我要和你妈商量一下。说完,他拉着彩凤进了里屋。
孩子他娘,盼妮和盼chūn要去当兵了,你看这事儿……他犹豫地看着彩凤。彩凤也心事重重地说:要是自己的孩子咱咋着都行。
他知道彩凤不会说出明确的意见,但他还是要和她商量一下,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踏实。对两个孩子要当兵,他打心眼里高兴,可他就这么答应了,万一两个孩子走后,组织上来找,他又如何向组织jiāo待呢?想到这儿,他又有些茫然。彩凤也没有更好的主意,看来,主意还是要自己拿了。
晚上,他坐在杂货铺外的空地上,望着满天的星斗前思后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盼妮和盼chūn轻轻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了。
爸,我们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啥。
他看着眼前的盼妮。盼妮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刚来时她还是个七八岁的huáng毛丫头,睁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不冷不热地看着他。时间过得真快,以前的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盼妮说:爸,这么多年了,你和妈把我们养大不容易,到哪儿我们都不会忘记你和妈对我们的恩情,没有你们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盼妮说完,就把身子和脸偎过来,贴在他的肩头。
他的心热了一下,又热了一下,鼻子就有些发酸,所有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在盼妮的一席话中都dàng然无存。他哽着声音说:盼妮、盼chūn,爸再问你们一遍,你俩真的想去参军?
盼chūn急不可耐地拍着自己的胸脯:爸,你放心,我们参军后决不给你脸上抹黑。现在,新中国需要我们去保卫,您没看美国人都把战火烧到我们的家门口了。
看着激情四溢的盼chūn,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参加县大队时,他也正是盼chūn这个年龄,那时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他站起身,两个孩子也站了起来。他紧紧地拉住盼妮和盼chūn的手说:你们要去参军我赞成,如果爸再年轻个几岁,爸也会和你们一样,可是……爸得为你们负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