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是近年来白湾领各关口最忙碌的时候。就连之前与白湾领开战的势力也收到了卡尔兰的邀请函,装潢风格各异的马车穿过被北国初雪笼罩的平原大道,如同踏过一条柔软的白毯。诺林斯坐在马车里,用佩剑掀起门帘的一角,属于极北之地的冷空气便一股脑涌进,一些在脑海中激荡的燥热情感随即平静下来。
诺林斯对自己提了三个问题:卡尔兰做了什么;自己在期待什么;他们二人的关系将往何处去。第一个问题他打算直接问卡尔兰;至于后两条的答案,诺林斯只能自己去找。
这或许是无冬城最不像冬天的时刻:厚重的石墙上还挂着冰,墙下却排开了各领地的彩色旗帜,红色地毯沿着主干道向城堡铺展,象征着帝国旧日荣光的金色鸢尾旗高悬于塔楼顶端。惊动了货站骡马的不再是低哑的号角,而是鲁特琴与手鼓的轻快曲调——不仅是各领贵族,商队甚至一些小生意人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各种口音的通用语如丝线交杂,给白湾领带来了难得的喧闹与繁华。
雪狮堡内的礼堂则是另一番庄严肃穆的景象。
礼堂穹顶高悬,陈旧的巨型壁画上神祇眼眉低垂,说不出是悲悯还是漠然。祭奠斯达尔的黑色、白湾庆典的血红、象征帝国的金黄交错,各领贵客间或认真或敷衍的对话随礼乐响起戛然而止。
和其他受邀领主相同,诺林斯坐在观礼席上,被火盆烫热的风送来女宾身上的香水气味。他观察着周围人群的神情——或虔诚专注,或心不在焉,诺林斯自认为不难判断出相近的表情下深埋着的是忠诚还是y-in谋——他精于此道。
盛装打扮的帝国特使站在洗礼台前,身后是伊索拉神的雕像,双翼张开如屏障;身前是向礼堂门口延伸的红色地毯,白湾领领主亲卫队的士兵们全副武装、肃立两旁,厚重的铠甲与仪式长剑静默如墓碑。
卡尔兰缓步走了进来。白湾士兵整齐划一地向他行执剑礼,金属骤然响动,令在场宾客通身一震。
他穿着简实却精致的白湾礼服,步伐如军人般沉稳干练。直视前方不曾旁移的深邃目光,腰间曾被斯达尔掌控数年的铁剑,以及胸前摇晃的雪狮家徽,这几点基本构成了新领主给外人留下的全部印象。尽管眼眶因疲倦发青,皮肤泛着不健康的苍白,在“口味独特”的诺林斯看来,此时此刻的卡尔兰几乎体现着一种不合常理的美。
好不容易将视线从卡尔兰身上移开,诺林斯才发现这场典礼的主角背后还跟着一个同样有着淡金色短发、穿了正装的白湾男孩。那孩子的五官也与卡尔兰有几分相似,几乎可以看作后者的“年轻版”,最明显的不同之处或许是男孩无所适从的迷茫表情。
如典礼常规,踏着司礼官约定成俗的礼词,卡尔兰在帝国特使面前站定,单膝跪地,颔首等待特使为他戴上帝国赠予的狮头权杖。向上展开的掌心隔着皮革手套感受到权杖的分量时,卡尔兰突然觉得喉间像堵满了荆棘,辛辣的刺痛感逼得他闭上双眼。父亲冰冷的尸体,母亲绝望的哀嚎,斯达尔的肉体与鲜血——那些模糊的画面连同切身之痛以及复仇后的空虚如重锤撞向卡尔兰的心脏。
卡尔兰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复,握紧了手中沉重的权杖。
于是乎,当人们忙着虚伪或真诚地鼓掌欢呼,只有诺林斯看见卡尔兰的眼角似乎闪过一点模糊的泪光。
来宾陆续离开礼堂时,诺林斯走得格外缓慢。他看见卡尔兰站在礼堂外,正和两位白湾领大臣用古帝国语交谈。那位与卡尔兰长得很像的男孩就站在一旁,正盯着头顶屋檐上晶莹剔透的冰挂出神。白湾士兵自觉地在新领主等人外围了个圈,将那些想与卡尔兰接触的好奇宾客隔开。
“卡尔兰。”待几人交谈结束行将离去,诺林斯隔着人群直呼白湾领领主的名字。他马上因此收获了卫兵们怪异的眼神。
卡尔兰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刻意避开二人间的接触。相反,他轻轻推开护在自己身前的守卫,走到离诺林斯不到半步的位置。“你也想修改和平条约,还是有什么外交提案?”
诺林斯摊开手,坦然地回答:“没有。”
“我今天会很忙。”
“我知道。”
卡尔兰盯着他的眼睛,沉默几秒才低声道:“明天日出前到无冬城北门见我。”
说罢,他牵上那个刚把兴趣从冰挂转移到士兵头盔上的男孩,领着心腹大臣们穿过人群,头也不回地走向停在礼堂外的马车。诺林斯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马车沉重的门帘后,心里想的还是方才对方接过权杖时眼里的水光。
冬季的白湾日出很晚,这里的居民也因此改变了自己的作息习惯。见天际泛起鱼肚白,诺林斯就整理行装、只身出行——卡尔兰对来访的各领首脑都作了安全方面的承诺,诺林斯也不例外。空旷的街道上,除了随处可见的严阵以待的卫兵,有店面的商人刚开始打着哈欠整理柜台,露天摊贩则拢着衣袖、抱着手炉,把小件商品推到应在的位置,口里呼出的白气给他们的面容糊上了一团雾。
诺林斯下榻的高等旅店离北门很近。走不多时,便能看见道路尽头的城墙与塔楼。城门还未被打开;门口的守卫比以往要多,一部分拄着重剑,站在城墙上的则背着长弓或□□。
卡尔兰和他的亲卫们就站在城门边,马槽旁还有几匹披挂齐整的战马。见诺林斯准时出现,卡尔兰向守卫士兵打了个手势。随城墙内齿轮与铁链摩擦发出巨响,沉重的城门一点点上升,北风便裹着雪粒如洪水灌了进来,令诺林斯不禁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身上的兽皮外袍。
自幼生长于此的卡尔兰显然习惯了这种严寒天气。诺林斯注意到,卡尔兰穿着的和当年进入巨湖领雪林时的狩猎装束很是相似,只是多了件简朴干练的黑色斗篷;身上还背着一柄长剑,比前一天仪式上见到的佩剑要轻便许多。卡尔兰对着随行侍卫吩咐了几句,随即走向那几匹备好的战马,用眼神示意诺林斯选择自己的临时坐骑。二人跃上马背、行将出城时,守卫队长很是为难地抓住了卡尔兰的缰绳,只见卡尔兰低声交代了几句,队长虽不情愿,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走出城门约二百公尺后,诺林斯才打破了沉默。他看着位于自己前方的卡尔兰,略带戏谑地说道:“你不觉得让我们独处会很危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