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林斯忘了那时的卡尔兰又说了些什么。临行前,他拉开马车的门帘,又一次回望着在冰雪中伫立的雪狮堡。将护送他到南城门的守卫队长告诉诺林斯,领主大人有要务在身,无法亲自将贵宾送到城外,听语气像是有些抱歉。再看不远处同样准备启程返回领地的宾客,似乎正为卡尔兰与帝国特使密谈而没有亲自出面送别感到不满。
——他已经和我道过别了。
诺林斯这么想着,微笑着摇摇头,坐进了马车温暖的车厢。
街道旁扎起的彩带尚未卸下,帝国的金色鸢尾旗仍在无冬城上空飘扬。但这面旗帜究竟还能存在多久,谁的心里都没底。
和习惯了动荡不安的白湾领不同,巨湖领的安稳日子几乎可以说是冗长乏味的——当然,诺林斯和他的子民们更乐意沉湎于这种富庶和平的“无聊”。正是在金钱、粮食与美酒编织的迷梦般的生活中,数月乃至几年的日与夜飞快地淌过。当长子格温克在成人礼上象征x_ing剪去留长的头发、接过特意为他打造的第一把真正的钢剑,诺林斯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那么年轻了。
当然,他现在才不过四十岁,正当精力旺盛的壮年时期,但离他父亲死时的年纪也差不了几年。越是在这种时候,诺林斯越容易想起自己的先祖们,想起那些记述在档案馆里关于他短命父亲的民间传言。巨湖领的平均寿命已经算是帝国各领中较长的,但论其缘由,与其说是得益于更发达的医学和注重健康的生活习惯,倒不如归为战乱和饥荒较少、百姓们得以免遭人祸罢了。
和诺林斯一样,格温克有一副对得起自己身份和x_ing格的好皮相;但与诺林斯不同,这位巨湖领的未来领主在私生活方面要规矩得多,洁身自好到诺林斯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教育方针出现了偏差。但修道士般的自我约束并没有让格温克变得迂腐守旧——他对军事和文学有着同等的爱好,也乐于与他人交往,望星塔内外没有人质疑他作为继承者的资质。
反皇室联盟正式结成并发起叛乱的消息传来时,诺林斯和格温克还在作战厅里下着海战棋。年轻的赤鹫族人神情专注,把做成战船形状的精致棋子推向诺林斯防守的海湾;后者胸有成竹地将海湾里的己方战船后撤,并在海边断崖上排开一列投石机。
前来汇报消息的信使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一个是现任领主,一个是将来的领主,诺林斯也常让格温克直接参与政务和军务的讨论,信使自然不必刻意凑到诺林斯身旁小心翼翼地耳语。
“——目前只有白湾领派兵支援皇室,但反皇室联盟实力强大,他们恐怕扛不了多久。此外,据说皇宫内一直安排着来自白湾的侍卫,西里斯将军判断他们会在必要的时候护送皇室成员逃出首都。”信使合起手中的卷轴,等候诺林斯的下一步吩咐。
早在反皇室风波愈演愈烈之前,诺林斯就以巨湖领领主的身份表明了中立的态度:他们不会为皇室的支持者和反对者提供帮助,也不会与纷争的双方结成同盟,与各领的盟友关系均回落到最基础的粮食贸易层面。
简而言之,为了让手握帝国经济与文化命脉的巨湖领远离足以颠覆一个皇朝的战火,诺林斯选择了沉默。尽管有不少密使拜访过诺林斯,希望他加入反对皇室的一方,或是提供物资和边界开放的协助,诺林斯均一一谢绝。但并没有谁因此对巨湖领宣战——其他各领都知道,巨湖领不能亡:它的资源,它的声望,它与其他地区的贸易往来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甚至可能在战后成为最大的受益者;但白湾领就不一定了。
话说回来,对一个无法约束属国的软弱皇室大动干戈以获取彻底的“独立”,诺林斯几乎从中找到一种奇异的讽刺感。
诺林斯终于从棋局中抬起了头。他看着恭敬地站在一旁的信使,问道:“无冬城那边有什么消息?”
信使胸有成竹地回答:“卡尔兰并未离开雪狮堡,但派出了他的亲卫队向西南移动,目前还没有离开领地。白湾领西部已是重兵压境,只有几个通向大陆中部的关隘还能勉强突围。与我们接壤的南部边界倒是没多少防备,应该是西线吃紧,把南方的驻军也调了过去。”
“他是吃准了我不会落井下石。当然,我确实没有从他背后捅刀子的想法。”诺林斯冷静地说道。
格温克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父亲的表情——这也是他作为继承人的课程的一部分。
“继续监视外边的动向,有什么变故及时向我报告。”诺林斯屏退了信使,继续和儿子的对弈,仿佛白湾大地上将要发生的血与火的洗礼与他无关。他可以说是一个情种,但在这之前,他首先是一片土地的主人。
☆、第十一章 无望的忠诚
时间已近深夜,雪狮堡却灯火通明,无冬城街道上与城外的哨岗数量比平常多了一倍。宵禁令下,首府居民们虽熄了家中的火烛,可外头剑拔弩张的情势也叫人难以入眠。他们蜷在或厚实或单薄的被褥里,竖起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
先遣的信使附到两夜没睡的卡尔兰耳边,飞快地向他报告情况。卡尔兰随即起身,带着身旁同样严阵以待的部下们走出议事厅,踏着两旁士兵行礼时鞋跟相撞的金属声,快步走向雪狮堡的外围大门。
他们站在雪狮堡门口,远远听见沉重的南城门打开的声音。随即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在场等候的都是久经沙场的白湾人,他们能轻易听出制造了这些声音的除了行动起来轻快有力的战马,还有一驾满载了人或物的马车。车轮被马匹拽着轧过石板街道,木制与金属部件间挤压与摩擦的声响使乘者和观者都有些惴惴不安。
外观朴实无华的马车连同护送的骑兵小队在雪狮堡前停下。车夫作普通农民打扮,却在停下车后动作敏捷地跳下座位,在卡尔兰面前行了白湾军的觐见礼。卡尔兰飞快地扬了下手,他便退到一旁,早就等在后头的城堡仆人马上给他递来水和面包。
卡尔兰快步向前,伸手拉开马车的门帘。门帘后的一家五口穿着平民服饰,皮肤却是精心保养过的白皙光滑,只是因惊惶和连日奔波显得憔悴落魄。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神情却透着几分软弱的中年男人坐在前边,下意识地把妻儿护在身后:他的妻子神情紧张、脸色煞白,几缕凌乱的金发散在深棕色头巾外,她正用细瘦的手臂把三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那三个孩子年纪尚小,都是蓬松的金色卷发和迷茫的稚嫩脸庞,第一眼不易分辨是男孩还是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