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清了清嗓子,好让声音不至于颤抖:“你就是白湾领的领主卡尔兰?”
卡尔兰点头,后退两步后单膝跪下,头颅微垂,右手握拳置于胸口。“是的,皇帝陛下。”他恭敬地说道。
他必须承认,在看到这位挂着皇帝的名号却毫无实权的“高贵之人”时,他的内心是失望的;但作为白湾领的领主,以忠诚和顽固闻名的雪狮之血的继承者,卡尔兰别无选择。
“我将用自己的生命和整个白湾领捍卫皇室血系,”卡尔兰垂着眼,虔诚话语的另一面是与几乎全帝国对立的力不从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反皇室联盟军人数众多,攻势迅猛,在中部平原显然有着压倒x_ing的优势;但在接近北部山麓、陈兵白湾领西部时,却遇到了难以克服的问题:中立避战、临时关闭边境线的巨湖领正好占据了通向白湾领的若干要道中最宽阔的几条,剩下的几个西部关口要么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要么土地泥泞、难以行动。在平原地区攻城略地如摧枯拉朽的大军被卡在狭窄的山谷关隘之外,体积庞大的攻城锤和攻城弩难以运入,对方自上而下的投石与箭矢攻击倒是效率突出,有限的战术宽度、陌生的地理环境、恶劣的天气、坚固的石制城防,迫使他们只得在山外安营扎寨。
这么看来,在短时间内击溃几乎全民皆兵的白湾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落难的皇帝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卡尔兰把他们安置在重兵把守的雪狮堡。事实上,他比谁都明白,这恐怕是皇室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再支撑几个月,冬天就将到来,而寒冬往往是白湾领最可靠的天然屏障;但在各大关口被封锁、南方的粮食无法北运的情况下,冬天一过,他们又能支撑多久呢?每每想到这些残酷的现实,卡尔兰就庆幸自己与生俱来的发色——外人不会看出哪些是因焦虑和疲惫而生的白发。
“我们投降吧。”白湾领高层军事会议当中,位居上座的皇帝突然说道。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在座的所有人听见。事实上,他缺少作为帝王的强硬和不容辩驳,反倒更像一个锦衣玉食却受惯了委屈的贵族私生子。这或许与他长期居于深宫之中却远离权力、深知自己只能任人摆布有关。对一个走投无路的落难皇帝而言,皇冠和路边丢弃的麦Cao一样一文不值。
与会将领与大臣不论属于强硬派还是妥协派,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他们面面相觑,最终将视线投向了卡尔兰。
卡尔兰仿佛没听见皇帝的话。他放下手中来自各粮站的紧急报告,转向神情局促不安的征粮官:“再把后备军的开支缩减一些,照战时特例办——前线部队除外。”他又把视线投往坐在对面的外交大臣。“巨湖领没有来信?”
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卡尔兰点点头,自顾自说道:“这样反而更好,我料想他们也不会出手,这意味着和盟军公然作对。”他又和几位大臣对话了几句,才看向连声势都不打算强装的皇帝,询问的语气除难以置信还有几分失望和不甘:“陛下,您刚才说什么?”
皇帝叹了口气。他清了清嗓子,近乎忧伤地看着卡尔兰:“我说——我们可以考虑投降了。这样下去我们毫无胜算,现在妥协说不定还能保住我孩子的x_ing命。”说罢,他像是终于摆脱了什么长久纠缠的困局,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卡尔兰怔怔地看着皇帝:“您真打算这么做?”
“是的。”皇帝没有收回他的话。
这么一来,卡尔兰也不能继续拿“自己听错了”的借口安慰自己——皇帝的话是认真的。更可悲的,就连卡尔兰也无法否认对方说的是事实,他很清楚逆时局而行、继续抵抗的下场,但在利益和忠诚之间,雪狮家族和白湾领已不止一次选择了后者。
即便忠诚的对象本身将这种愚蠢的坚持视作笑柄,卡尔兰还是会出于忠诚的本能将这种无意的嘲讽习惯x_ing咽下,好为自己写就悲怆的终章。
在那一瞬间,卡尔兰感觉自己像被抽去了全部力气,脸色发白,通身发冷,他几乎能从脑中听见血流奔涌的声音,铺上皮毛坐垫后温暖结实的座椅只能勉强托住仿佛没有知觉、僵硬无力的躯壳。
卡尔兰双眉紧锁,没有血色的嘴唇翕动着,声音颤抖:“您应该明白,他们绝不会就此收手。我希望您不要为这个决定感到后悔,皇帝陛下。”他定定地看着皇帝的眼睛,仿佛要看进他内心深处早已倾塌的宫殿。后者被他的眼神一惊,竟感到毛骨悚然,险些忘了卡尔兰虽是他的救命恩人,但在这之前首先是他忠实的臣民。
几天后,当反皇室联盟军前沿营地早起巡逻的士兵看见对面城楼上缓慢升起的白旗,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白湾领几个世纪来第一次向外人低下高贵的头颅。
☆、第十二章 尘埃落定
白湾军和反皇室联盟军的代表走出各自营地,在临时停火的阵地上展开了拉锯战般的协商。谈判的地点最终被定在保持中立的巨湖领,诺林斯得到消息后也欣然应允。于是,白湾领领主的马车临时换上了象征帝国的金色鸢尾旗帜,由骑兵护送着向南穿过边境线进入了巨湖领。
皇帝与他的妻儿们终于在众人面前换回了符合皇室身份的装束——如莫拉所言,这样强装光鲜的日子怕是“过一天少一天”了。卡尔兰也带来了他的心腹大臣,以及长大了不少的萨维。他们全副武装、骑着战马,走在队伍前列,冷着脸扛下道路两侧联盟军士兵嘲讽或鄙夷的眼神。
诺林斯想这真是一语成谶:卡尔兰说自己并不想来到这里,可命运总是推着他做自己不愿做或不应做的种种。面对卡尔兰眼里黯淡了的光,诺林斯几乎有些愧疚;但面对双方代表,他总是保持着外人看得出虚伪的刻意微笑,时刻不忘把巨湖领从战争中摘出去。这令对此感到不满的人想痛骂他,却总是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契机。
诺林斯和稀泥外加尝试捞一笔的态度着实拖慢了谈判的进程,至少使得对皇室恨之入骨的一部分人不至于在谈判桌上剁掉皇帝的脑袋。然而,这场谈判与其说给皇室留足了表面上的退路,倒不如看作对白湾领的瓜分。作为中立的调停人,诺林斯见证了条约确立的全过程,也发现卡尔兰和自己一样,已经不那么年轻了。即便是在唇枪舌战间尽可能为白湾领挣一点最后的尊严,表露出愤怒情绪的面庞也透出了几分麻木,疲惫与无力取代了他复仇时的狂热和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