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九月初八(中)
南宫静深闻言,眼睛里极快的闪过一抹笑意,他和小槿已经在门外站了会子了,要他相信,小槿选择这个时机进来,不是故意的,连他都不相信。
南宫秋湖隐在宽袖子中的手,暗下里在容熙胳膊上按了一把,示意放他下来。
容熙似乎没感觉到,只转头对莫南槿笑笑说道:“来房间吃吧。”说完不顾南宫秋湖的反对,直接抱他到房间去了。
南宫秋湖在小辈面前也不好太过失态,只得在莫南槿看不到的方向狠狠的瞪了容熙两眼,眉眼间的清冷却也因此淡去了几分。
莫南槿唇微抿了一下,手里端着面随后进去了。
南宫静深却突然想起来他的父王来,一向豪爽大气的性子,却平白就在皇伯父的面前多了几分拘谨,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还记得相对于其他人,皇伯父对父王倒是难得的温和回护,可是现在看到容王爷,他才知道皇伯父还有这一面的,会骂人,会与人发脾气,褪去了表面冷硬的外壳,感觉更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这样的皇伯父会为容王爷……
“皇上。”吴果轻声的唤回他的神思。
“吴公公。”南宫静深抬眼看看房里的人没出来,才说道。
吴果见他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几分犹疑,问道:“皇上,您想说什么?”
算了,南宫静深最终还是选择摆摆手,是他多想了吧?应该是不可能的吧?
吴果看他明明刚才是有话要说的,可是却欲言又止,但是吴果是一个多机灵的人,他知道南宫静深肯定是有什么难以启口的话要说的,可多年来在宫中生活的经历告诉他,主子们不想说的事情,永远都不要试图去问,而且,他隐约之间大概也能猜到问题是什么,心知他即使问出口,他也不能回答。
房间这边,容熙已经把南宫秋湖放在床上,蹲下去想帮他脱掉鞋子,南宫秋湖眼神闪了一下,却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扣住容熙的手腕,自己弯腰把鞋子脱了下来。
莫南槿进屋把面放在书桌上,又从房间的一角找了张小炕桌找出来,说起来也不算是炕桌,这还是两个小家伙刚开始练大字的时候,莫南槿去木匠铺子里定做的四腿短小的小书桌,现在他们大点了,现在就轮到云止用了,莫南槿估摸着用来做炕桌正合适,果然放上,人坐在床上,桌子正到及胸口的位置,用来吃饭再合适不过了。
莫南槿和面的时候加了一个鸡蛋进去,面条切的有一指宽,汤汁是加了炸豆腐,鸡蛋,木耳,胡萝卜,一起熬的,最后加了一勺肉燥。
莫南槿把筷子递了过去,南宫秋湖没有说话,径自接了过来,低头开始吃面,只是连续夹了几次,面却从筷子上滑过,又落回到碗里,几点汤汁溅到了桌子上。
秋日的的天依旧不开晴,即使开着窗子,房间还是有些暗沉沉的,原本该是一家人,却纠纠葛葛了这么多年。
“面还有些烫,我去再拿个小碗过来。”莫南槿说完,不待两人的回答,匆匆的转身走了出去。
“小槿。”南宫静深刚要进去,正好和莫南槿碰了个满怀,抬手揽住他的肩膀。
莫南槿微一低头,从他怀里退出来,快步走开了。
“小槿,怎么了?”南宫静深追出来,直到屋檐下才拉住他,看见他眼角有一点泛红,轻声问道。
莫南槿扭头躲过他伸过来的手,再抬头,目光依旧清澈无痕。开口说道:“南宫静深。”
南宫静深看到他的目光就心就一颤
“不要说,”
“你走吧。”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小槿,当年的事情,我可以解释的。”南宫静深急忙开口。
“昨天晚上我和父王的话,你应该听到了吧?”虽然他现在一点武功不会,但是以他对南宫槿深的仅有那点了解,也知道,他一定会去而复返,加上父王的目光并没有多加掩饰,他当时就知道南宫静深在外面。
南宫静深没做声,莫南槿知道这就是承认的意思了,继续道:“重复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了,等这里的事一了,我就带着景止和行止去南绍,大概此生都不会再踏足大宁一步。”
“小槿……”南宫静深上前一步。
莫南槿退后一步,背靠在廊下的木柱上,示意他把话听完:“我知道,他们也是你的孩子,我把他们带走,对你来说,有失公允。可是他们是我仅有的了,南宫静深,等你大婚后,你还会有自己的孩子,等他们再大点,我会告诉他们的,他们的静叔叔其实是他们的另一个父亲,是大宁当今的皇上,到时候他们要回来看你,我是会不阻止的。”
明月正要到厨房里给三个小家伙拿几块点心,走到附近,还没转弯,听到这几句话,双目露出惊吓之色,死死的扣紧了自己的嘴巴。
“我没有想从你身边带走他们,我这次不是和你抢孩子的……”
“那就好。”莫南槿掉头就走。
“小槿,你也听我把话说完。”南宫静深再次拉住他,手上却沾到了几丝血迹。
“小槿,你的手怎么了?”
莫南槿用力抽回来,并没有回头,淡漠说道:“没事。刚才做饭菜刀不下心碰着了。我还要去拿个碗。你明天走,又事今晚再说吧。”
留给南宫静深一个略显僵直的背影。
菜刀切到?可是刚才他们一起在厨房里,他怎么没看到小槿伤到手?南宫静深的目光扫到旁边的廊柱顿住,由于日晒雨淋,表面的漆料已经脱落不少,露出底下还带着倒刺的木头,几个带血的指印清晰明了,可见当时的人抓着它的人手下是多么用力。
莫南槿知道南宫静深没有跟上来,可是还是直到转进厨房才停了下来,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南宫静深,与其像父王他们那样痛苦半生,我选择就此了断,与其等将来等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只能眼看着你离开,我选择先放开你的手。
*
“秋湖。”容熙把筷子从他的手里抽走,反握住他正在发颤的手。
“容熙,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杀了你。”南宫秋湖没有抽出手,只是微垂着头,房间的光线有些昏暗,他的表情有一点模糊,幽幽的开口问道。
“就算当年是我先对不起你,可是你为什么骗我小槿死了,你为什么骗我?他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你怎么能这么骗我”南宫秋湖越说越激动,到了后来,情绪几乎失控。
“是我的错,秋湖,是我的错……”当时南宫清韵的出生,几乎成了斩断他们之间最后一丝信任的利剑。
两人当时虽然都身处高位,心思智谋自然不缺,可是到底年少气盛,对于情爱一途跌跌撞撞,磕磕绊绊的,两人之间又是那样的开始。
当年他是想把小槿带离宫廷,也是想和秋湖断个干净,可是现在想起来,又何尝不是存了对秋湖的怨怼之心。
“你走开,容熙。”南宫秋湖在他的怀里挣扎。
“秋湖,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小槿的孩子都有了,我们不要闹了,和小槿一起,安安静静的过完下半辈子行吗?”容熙拥紧他,低头在发上落下几个轻吻,两人纠缠了大半生,现在追究谁对谁错还有什么意义,这一生中剩下的日子又还有多少。
这熟悉的相处方式,把他带回了这很多年里都不敢再去想的回忆里,当他知道自己的肚子里竟然有了孩子,总是忍不住动不动就对容熙发脾气,容熙也像现在这样,那大概是两人之间最美好的时候吧,虽然偶有吵闹,朝廷上也是暗潮汹涌,但是两人一起期待着孩子的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
他来之前,早就有会遇到容熙的打算,本来是打定主意,绝对不会原谅,即使知道他和玉萱萱只是挂名的夫妻,也知道他诈死的这六年是在南绍给玉萱萱守墓,却依旧不能改变他的初衷,可是当年的事情,似乎和他所知道的事情有所出入,如果在他病中夜里待在他身边的人是容熙,那溪岚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溪岚她到底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要过下半辈子,也是我和小槿,没你什么事。”
容熙却心知,秋湖是有几分松动了,知道也不能心急,一切还要慢慢来。
拿碗虽然是借口,但是也不能真的空着手回来,莫南槿再进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半碗前几天刚做好的糖渍海棠,甜中微带酸,拿来开胃正好。
南宫秋湖的面已经吃了一小半,见莫南槿进来,招呼他坐在身边,笑着说:“小槿的手艺很好,面很好吃。”
“您吃着习惯就好了,您喜欢,我以后常做给您吃,这些海棠都是咱自己的果园里出的,您尝尝味道。”莫南槿笑着把手里的碗放到小炕桌上。
南宫秋湖听到他的话,眼中立时出现了压抑不住的激动之色。
抓住他的手,连声说道:“小槿,你能不能,你能不能叫我一声……”
74、九月初八(下)
南宫秋湖见莫南槿沉默,呼吸开始有些杂乱,眸色闪了两下,不易觉察的黯淡下来,却拍拍他的手,勉强笑道:“没事,慢慢来吧,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知道说这话究竟是在安慰谁。
“爹爹。”莫南槿突然出声,反扣住他要抽离的手,似乎是解释一样,又加了一句:“我只是有些不习惯。”
“小槿……”南宫秋湖脸上乍然出现的不敢置信的惊喜,灼伤了在场的两个人。
南宫秋湖伸手把莫南槿揽进怀里,再开口,声音里多了几分哽咽:“小槿,小槿,整整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了,我终于听到我的孩子唤我一声爹爹了。原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听到了。爹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等到了。”
“爹爹……”莫南槿又唤了一声。
眼前的这个人是带他来到这个世上的人,是他来到这个世上见到的第一个人,这个人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会稍显笨拙的抱着他,会轻轻的拍打着哄他睡觉,会咬着他的小指头逗他说,宝宝,我是爹爹。可是谁曾想到,这第一声爹爹竟然一隔就是整整二十三年了。
吴果站在门口,拉起衣袖偷偷的擦擦眼角,主子这么多年熬下来,总算和容王爷小主子一家人团聚了。
可是一回头,看到南宫静深脸色煞白,长睫掩下,看不清眼中的情绪,不等他说话,一转身出去了。
容熙也看到了,眼中神色微微一冽,南宫静深,事到如今,我倒要看看如今知道真相的你该作何选择?是否依然能坚持?如果不能,就趁早放手。
晌午时候,明庭他们让人带话回来,不回家吃饭了,做好了中饭,莫南槿和明月现在厨房用了一些,就到地里给他们送饭去了,并嘱咐明庭和小莫下午早点回来。
家里的几个人,莫南槿也一一作了介绍,看的出渔阳听到有两个父亲是有疑惑的,但也只是笑着应下了,什么也没问。
因着今天是莫南槿的生辰,也不是什么整数的大寿,本就想着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个晚饭就好,但是现在两个父亲来了,在外人眼中,这仅仅是普普通通的与平常没什么两样,可是对于莫南槿来说,这恐怕是这一生中家人最团圆的时刻,有父亲,有南宫静深,有两个小家伙,有渔阳他们,还有小莫和明庭。所以这顿晚饭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整治一桌。
下午莫南槿打算去河边的鱼市看看,买点新鲜的回来,南宫秋湖提出和他一起起过去看看,父子两个拎个大竹篮子就出门了。
河边的鱼市都是要到半下午才开的,鱼是顺着河流从邻近的城镇运来,早市在别的地方赶过了。到了南山镇的晚市,剩下的好东西其实就不多了。
从莫家出来向西走,过两个路口,南转过了一条小弄巷就是十里雪河边,因着小巷子离河近,很多人家到河里挑水从这里过,青石板上终年湿漉漉的,两侧的墙壁底下青苔密布。有一家的柿子树有一大枝探出来横斜在小巷中,红透的柿子密密实实的缀在碧釉色枝叶间。
“爹爹,小心脚下,路实在太滑了。”莫南槿轻扶着南宫秋湖。
南宫秋湖闻言,眉头略翘,转头笑道:“爹爹还没老呢。”
到了小巷子尽头,走下十几层的台阶,就到小码头了。
镇上的人习惯叫小码头,其实也就是河岸上多垫了几块青石,平日里走船的有个落脚上岸的地就是了,鱼市最繁盛的时候能在河岸能绵延二十几米长,现在大家都忙着秋收,逛鱼市的人少,摆摊子的也少。零零散散的摆了七八个摊子。因为没什么人,几个鱼贩都凑在一起闲磕牙,见他们两人过来了,都散开了,各自回到自己摊子前卖力招呼着,做买卖时间长了,看人的眼力见自然是有几分的,什么人会买,什么人是在闲逛的,心里自然有几分底子的,如今见这两人,身上衣衫虽不见华贵,可就让人感觉有那么些不一样。
两个人几个摊子逛下来,也确实没什么好东西,只有手指长的虾买了三斤,还买了两斤小鱼和小蟹子,还有四斤多已经宰杀好的黄鳝。
正好遇到做卤味的老李头,从河边过来,手里提着一个鱼篓子,还滴着水,见到莫南槿打招呼:“是槿哥儿啊?也来买鱼?”
“是啊,李叔,你这是刚买的鱼?”莫南槿停下来。
“我买了些小鱼,回去做些鱼干,这冬天里炖个白菜萝卜的撒一把进去,别提多香了。”老李头说起这个,花白的胡子乐的一翘一翘的。
“对了,槿哥儿,你身边这位是……”他大刚才就注意到了,只是这人总让人觉得无法直视。
“李叔,这是我爹爹呢。”
“哦……”老李头干干答应一声,实在不知道怎么称呼,要是在镇上,槿哥儿唤他一声李叔,他的爹爹他要称呼大兄弟才是,可是对着眼前这人,这声大兄弟实在叫不出口。
倒是南宫秋湖不是很在意,笑道:“老大哥,你这鱼看着新鲜,是在哪里买的?”
“是呢,李叔的这鱼看着确实新鲜多了。”莫南槿也说。
“这个啊,是停在岸边的那个,”老李头指给他们看:“舢板上放着一个坛子的那个,看到了吗?”
莫南槿看过去,果然看到不远处停着一条小乌篷船,有个中年汉子低着头正从坛子里向外舀着什么。
“他是在咱们镇山停靠的时候来买过我的卤猪肉,他的东家做着大生意呢,他的船上东西多,也新鲜。不过他不上岸的,槿哥儿,你下次买鱼就去他的船上看看。”
李叔的摊子上还托人照看着,莫南槿也没和他多聊,分开后,两人来到岸边。
莫南槿喊道:“喂,这位大哥,你的船上还有鱼吗?”
中年汉子闻言,头也没抬,说道:“现在没了。”
“爹爹,看来今天是买不到了,好在咱家还有个水塘里,里面的鱼虽然没外面海里河里捞来的鲜,也算不错了。”
“无妨,今天你生辰,你看着来就好。”
“哎,我说的是现在没有了,待会还有船来啊。”中年汉子直起身,可是看到莫南槿脸色大变,有些不确定的试探喊道:“小兄弟?”
莫南槿看过去,不是很熟悉的,可是似乎见过。
中年的汉子把脸前的头发扒开,捋顺了自己的大胡子说,压低声音道:“是我啊,水牢里的对面的,给你送药的那个人。”
“牢里的大哥?”莫南槿也觉得很惊喜,他一直以为他真的死了。
中年汉子几步跳上岸,满脸喜色说道:“是我啊,我没死,没想到小兄弟你也好好的。”
三个人在河岸上露天的小茶水摊子上坐下来。
“小兄弟啊,算起来有快六年了吧?咱们竟然能在这里见面。”
“是啊,快六年了。你当年是怎么逃过出来的?”莫南槿也好奇,当年他是亲眼见他被刑部的人带走的。
“说起来这事情还多亏了小兄弟你呢?”中年汉子灌了一口茶水,说道。
“我?”莫南槿更疑惑了。
“我当年给自己家人报仇以后,也没想能活过几日去,后来被官府抓到了,就想着这辈子就算是过完了,可是我在押解到京城的途中,有一天晚上,有个人潜到我的囚车那里,给了我一颗药丸,还给我看了你的画像,说只要和在水牢里遇到你,把这药给你,并说这是散魂,就保我不死,后来我去刑场的那天真的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后来醒过来,有人问我确实给药没有,我说给了,那人就把我丢在路边的林子里走了。”中年汉子看看四周没人,小声说道。
莫南槿点点头,想必就是父王派过去的人了,当年水牢那里收到各方的监视,想要凭空塞个人进去,确实很难,父王想必也知道了,就冒险找了个现成的。
“刘大哥,船来了。”河边有人喊了一声。
“小兄弟,鱼来了。”中年的汉子站起来和莫南槿边走边说:“我和你说,小兄弟,这次的鱼可是从海上来的,以前可到不了这里,在县城就抢光了,现在农忙,买鱼的人少,你们这次是赶上了。”
船靠岸后,几个鱼筐摆了出来。
莫南槿凑过去看了看,果然是海鱼,一筐是黄鱼,一筐梭鱼,一筐鲐鲅,还有一筐宽刀鱼,还有个小筐子里装的是蛤喇,在外面不一定是多稀罕的物件,在这个小镇子上见到也算是稀奇了,云州本身也靠海,可是没人会把海鱼贩到小镇上来,毕竟还是价钱高些。
“这个黄鱼贵点,二十文一斤,其他的鱼都一个价钱,八文钱一斤,蛤喇便宜一点,五文钱一斤。”中年的汉子指着筐子挨个说道。
其实这个价钱对于这小镇上的人来说都算不便宜的了,就拿蛤喇来说,虽说是五文钱一斤,其实去掉壳子,就没多少东西了,而镇上的老母鸡也就五文钱一斤,上好的肥猪肉也才七文钱一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