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by 濯炎【完结】(4)

2019-03-25  作者|标签:


  聂远之不知道,就算知道也已经毫无意义。
  他不常做梦,在不知名的某一日,他又有了更坚决的理由。
  一旦做梦,就会让自己陷入无边无际的回忆,勾起他无法割舍的情,牵动他花尽心思才勉强抑制的痛。
  然而有时候,越是不想做的事,却偏要发生,这就叫做身不由己。
  他又记不得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老是时不时回忆起过去,每每在夜里做起梦来。不过幸好,那些梦中的事都是值得他骄傲的事,而伤痛往往会在他醒来后的现实中,才被落实。
  所以如今的他反而希望多做些梦,让梦做得长些,最好就这么做下去,永远也不要醒来。
  然,是梦终会醒。黄梁一梦,梦醒,世事皆空。
  “怎么,睡了一天一夜还不够吗?看来大将军的身子确实该好好补补,否则如何满足本王的需索?”
  冷酷生硬的话在身边响起,令他想起了自己的处境,还有不久前才发生的种种。突然之间生出股想要赌上一赌
  的念头,也是打从心里觉得身旁的那个蛮子男人,其实一点也不令人畏惧。而事实上,他是真的累了。装的累了,扮的乏了,也不想再应对了。
  “王上,伏臣有件事想同王上打个商量。”
  平躺在床上,他连头都懒得动一动,更别说花精力去看床边上都站着些什么人。站了什么人都不关他的事,只要知道他想说话的对象也在其中,那就够了。
  不等对方的回答,他只顾着自己说出想要的,而答不答应就不是他的能左右的事了。
  “伏臣想要个身份或名分,随便什么都好。伏臣还想要个小院子,能让伏臣好好养身。”
  声音平缓,不急不躁。他一一说清目的:“要身份或名分,是想在王上允许的范围里能走动走动,也是想让王上的臣子识得伏臣,以免引起误会,将伏臣当是随便什么人给宰了。不然,伏臣可就不能供王上消遣找乐子了。至于要小院子养身,其实也是为了王上着想。王上给我个院子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但有了小院子的我便能好好养身体。毕竟日日躺在这床上,对我这身体绝对不是件好事。这些,想必王上招来任何一名大夫都能得到结论。而我身子好了,才能好好满足王上的需索。刚才,伏臣还听王上亲口这么说过的。所以想必,王上定不会拒绝伏臣的要求。”
  这段话有些长,说得他微微小喘。而在说话的这段空隙,他终于从刚刚苏醒的状态中彻底清醒,也有了些力气可以转头打量四周的情形。
  不过力气是有,可他却不愿意浪费。看那些不想见的人事物,这是赔本买卖。
  一旁站立的人里头,最靠近床榻的边是琳琅瑜邪了。白大夫刚走,说是人马上会醒。所以他才没跟着后脚离开,就为等着床上的人醒来。但目的为何,琳琅自己也说不上来。
  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站立的,是他情同手足的结拜兄弟,也是北国现任的宰辅,裴嗣衣。太医前一刻离去,他后一脚进门,为的是来催促琳琅与之商讨国事,却不料撞上了正好醒来的聂远之。
  而在两人身后,还站了几人,皆是琳琅手下的心腹大臣。
  自刚才聂远之的那番话后,这些人便表情各异。后排的人看不见主子的表情,只能垂着头各自该怎么便怎么,只要不出声就行。但站在琳琅身后裴嗣衣不闻自家王上的反应,却看尽了从对方开口后,他家王上就一变再变,好不了得的变脸绝技。只是碍于大局,他唯有憋屈的忍着胸腹间的那股冲动,勉强维持脸上的表情。不过那抽搐的唇角,却泄了他的底,好巧不巧更是让某人看了去。
  “裴嗣衣!”厉声大喝,却吓不倒深知他脾性的宰辅大人。
  “臣在。”颤抖的声音绝不是害怕。
  琳琅瑜邪扫了眼身后穿着绣有凤鸟图藏青蓝袍,象征着北国文臣之首的儒雅男子,冷冷的出言警告:“别以为本王不敢办你,惹怒了本王,本王一样能要了你的脑袋。”
  “臣……遵旨。”
  “遵你狗屁的旨!你分明没将本王的话往心里去,看什么看,抖什么抖!”
  “哈哈哈哈……”再也忍俊不住,他的王,他裴嗣衣此生效忠的唯一的王。其实外界的传闻真的错得离谱,眼前的男人哪里可怕,该说是可爱才对。
  “来人,给我把裴相给拖出去!日落之前,本王不想再看见他!”
  这个裴嗣衣,越来越放肆。真是叫他……头疼。幸好,在这里的都是他的心腹,是北国最重要的主心骨。而唯有在这些人的面前,他才能暂时放下王者的威严。
  视线调整,继而对上一双探究的双目。那双清澈的黑眸让琳琅微微一愣,接着又被里头似笑非笑的神色拉回神智。
  他怎么就忘了,这里可不全是他的心腹。还有这么个令他大开眼界的“无敌将军”,聂远之。
  

5、无心

  今日的北国天气晴朗,难得在冬日里停了雪化了霜,阳光普照。王宫西侧的偏僻小院里,不时传来粗糙挠心的摩擦声,一会儿响一会儿停。幸而此处乏人问津,平日一整天也难得有人经过,这才没人被扰得心烦,磨得牙痒。
  这样的声音断断续续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最后终于绝迹。
  透着破落的门庭外里去,蔓延着青苔的小道昭示着此处已是良久无人打理。小庭院里有处凉亭,还有一处本就不怎么深的池子。池水本已不多,今日却因霜雪初化,得以恢复些以往的繁荣。凉亭与池子之间,还有棵老树,老树本有白雪遮羞,如今被阳光化了,无奈也只能顶着光秃秃的枝干,裸-露的立在外头。
  凉亭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石桌两把石凳。如今,狭隘的凉亭里突兀的又多了一把老旧的木质贵妃椅,挤在了石凳与石桌间本就不大的空隙中。
  而此时,贵妃椅上斜斜躺靠的人可顾不得这些,这样狭小的空间正和他心意。如今他身子能躺在椅子里,头还能靠在身后的亭柱上。而他目光正对着前头的池子,欣赏那烈日下逐渐融化的雪色,还有那滴滴落入池子,滋润池色的难见宁景。
  即便有日空当照,可北国的冬日里的风还是带着刺骨的寒意。所以他的身上始终不离那白色的狐裘,以此来阻挡些微寒意。
  静静的躺靠着,眯起眼享受着这份用命赌来的自在幽静。渐渐的,竟袭上困意,令他忍不住想要闭眼歇息。
  白皙的手露出袖管外,替自己拢紧了身上的狐裘披肩,接着又轻轻的抬手一勾,挑去那被风吹拂而忍不住调皮蹦上他脸颊挠痒的发丝。
  视线已被困倦模糊,但突然又猛地睁开,细细的看着不远处那池子里慢慢划动的身影。那是两只龟,此值冬日,龟不该是冬眠的动物吗?但他确确实实看到了两只在池子里划动四肢的龟。
  所以说,世事无常里,这句话始终该被牢记。
  倏地,那双薄唇渐渐勾起,露出了一抹淡而美的笑意。
  当小萨子端着今日的午膳匆忙踏入院落时,入目的便是那斜卧在凉亭中,透着慵懒却动人心神的画面。
  他从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那么漂亮,还能那么动人。然而他却不敢上前轻扰,只怕打破这如梦似境的绝美画面。
  当初的怨气早就没了踪影,如今的小萨子巴不得一辈子照顾眼前的男人,直到不得不离开的那日。
  “小萨子,既然来了做什么站在外头?”清亮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似笑非笑的眼神投向庭
  院门口的少年。
  虽然失了武功,但多年来养成的直觉还在。所以当少年一踏入院子,聂远之就发现了他的存在。
  这名少年是琳琅王派来伺候他的人,不过到底是伺候还是监视,他不置可否。还记得初见少年,自己还狼狈的躺在床榻不得起身,而少年眼底浓重的不屑在看见自己的面容后不由一怔。
  聂远之一直都知道,自己的长相算得上男人中的异类。如果不是自己战绩彪炳武功卓然,还是海青万人景仰的大将军,恐怕自己这张脸早就成了话题,被议论纷纷。毕竟,身为男人长相阴柔,绝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小萨子回了神,这才尴尬的低着头,匆匆忙忙走近凉亭。走得近了,这才看清了凉亭里的贵妃椅,不由一愣,接着恼怒的看向聂远之。
  “大人,你又来了。白大夫不是说过不能轻易蓄力的吗?你将这屋子里的贵妃椅搬来凉亭,这该蓄上多少次力?花费多大的劲?别忘了你还带着伤,身子还那么虚弱。”
  “行了行了。”再说下去,他快对小萨子的这些话倒背如流了。这几天动不动就说上这么一大段,他说得不累,他听得都快吐了。
  聂远之对自己的身体还算了解,也承认那被琳琅王派来的白姓大夫医术挺高明。但他还不至于像个残废,什么事都做不了。
  “肚子饿了。吃饭吧。”
  他笑看着眼前的少年,对方的爽朗颇令他喜欢,不过这样的性子却不适合宫中生活。若非小萨子已是名公公,他该劝他走另一条路,从戎之路。
  听聂远之下了命,想到自己终究是个下人,而对方怎么也是王上迎来的主子。小萨子虽不满,却还是闭上嘴,乖乖地在石桌上端出饭菜。
  有时候,他还真不懂这些个主子。就比如为什么大人这么美,王上却不再留恋,反而将他赶入了这座偏静小院;还有,为什么大人明明总是挂着笑,可他却总感觉不到对方是在高兴。
  算了,这些他不该管的事管他做啥。他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可是心里虽这么想,鼓起的腮帮子却依旧愤愤不平。
  “哈哈哈……”
  这少年啊,真是可爱得紧。若当年家中不曾生变,自己在如此年纪,怕也该是带着如此一份天真直率吧。
  小萨子的模样勾起了他的感慨,也引出了他的笑意。
  聂远之笑出了声,这是他来北国后第一次如此真心的笑,也是在海青时早就失去的笑。
  不过这样的笑声刹然而止,原因无他
  ,不曾料想的人此时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让他忍不住愕然,也只能生生停住笑,默默看着走进院落的高大男人。
  “参见王上!”
  小萨子还想对聂远之的笑声表达抗议,不料却在转眼间看见了身穿镶金蟒袍的威仪男人。吓得他立刻跪拜在地,俯首行礼。
  似是被小萨子的举动唤回了神。聂远之从那贵妃椅上缓缓直起身,皱了皱眉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自己的靴子又不知被自己踢飞至了何处,无奈下只能赤着双足落了地,刹那间刺骨寒意从脚底钻进,令他微微晃神,却只能暗怪自己: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伏臣远之,参见王上。”
  撩起了衣摆,滑落了狐裘,这风吹得也就更冷了。
  跪落在地时,那膝盖还发着颤。远之不由暗暗决定,下次该让小萨子带些针线布匹来,将膝盖处的里子给加厚了,以备不时之需。
  视线垂落在地面,他与小萨子静静等着高高在上的琳琅王赦免两人跪拜之礼。只是久久,才等来令他颇为失望的一句。
  “你先出去。”
  琳琅王开了尊口,于是小萨子便很没义气的抛弃了他。没得到男人的命令,他不得起身,只能继续看着冰冷的地面,仔仔细细的看着,集中精力的看,看那些缓慢爬动的身影。
  呵,原来这大冬天的,地上还会有蚂蚁,真有意思。
  一双黑色宣靴出现在他眼中,彷如大山般阻隔了那些小家伙的路途。不过那些小家伙还真有毅力也很聪明,没有选择走那山上的捷径,却选择了绕道而行。
  恐怕,它们也知道了,这上不是随便就能过的。若是上了险峻的山,便有可能有去无回。
  “好玩吗?”
  “嗯。”
  根本没将心思放在对话上,只是本能的应了声。却在下一刻立马觉得不妥,只是似乎已经为时已晚。周遭的温度骤然又下降了不少,而其原因,不用抬头,聂远之也能猜到。
  “王上,伏臣刚才一时失神,望王上责罚。”
  他还想要他的小命,还想过这般日日幽静恬淡的美日子。所以,他决不可让琳琅落了口实去。
  琳琅看着一径垂头的聂远之,心中冷笑。想到之前初见后的几次交锋,再比较如今的他,顿时觉得怒火蹿升,却又在下一刻全数灭了去。
  好,非常的好。他就是要这么个恐怕连墨彻也未曾见过的聂远之,这正合了他的意。
  嘴角勾起冷笑,随之只手弯腰,带着几分蛮力
  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罚是要罚,却不是为了这桩。爱卿可知本王为何这么说?”
  爱卿?
  这一声称呼又让他走神了。
  “伏臣不知。”
  “又该罚了。”
  琳琅向来是个行动派的人物,前一句刚说完,下一刻便将人拽入了怀中,肆意吻上对方的双唇。带着惩罚性的吻,没有温柔,只有啃咬与掠夺。
  “再来。可知本王为何罚你?”
  琳琅觉得他有些小看了聂远之的魅力,不过简单的一吻,便让他的身体起了反应。
  “伏臣不……”
  这一回,还没等他说完,男人又一次吻了上来。狂放依然,掠夺依然。
  “这回知错了吗?知是为何了吗?”
  “伏臣……”
  又吻了,这是他所认识的琳琅?这真的是一统北国三十六部的琳琅王?他怎么觉得眼前的男人只是个市井无赖地痞流氓?
  “……这回,知道了吗?”下头的兄弟已在叫嚣,眼前人若是再不给自己一个好答案,那就怪不得他了。
  “臣知了。”
  知道知道,这还不知道,他也没脸活了。不就是个称呼吗?用得着那么斤斤计较,何况一字之差而已,堂堂北国的王上,怎地就如此小心眼儿。
  琳琅心底有些失望,不过他还是松了手。只是不经意间触得聂远之冰凉的手,不由微微蹙眉,视线瞥及凉亭中的贵妃椅,还有那件白色狐裘,最后做了件令双方都各自怔愣的事。
  他解下自己披在王袍外的黑貂披肩,顺势披上聂远之单薄的双肩。然而见到对方眼底的惊讶,心中一时尴尬恼怒,方才露出的温柔瞬间褪得干净,徒留强硬冷漠。
  “为本王养好身子伺候本王,这可是你亲口所言。”
  聂远之垂下头,轻轻应答:“是,臣遵旨。”
  他想,他似乎开始慢慢了解琳琅此人了。这对自己来说,该是件好事。
  几不可见的浅笑微露,身子上回暖的温度慢慢渗入心里。
  “还有,以后若是再说错了话,这罚得可就不似刚才那么轻了。”
  伏臣伏臣,从初见时就令他心生厌恶的称呼。聂远之现在是他的臣,不该再带着任何其他的喻意。
  “是,臣明白。”
  “还有,不准再跑到外头躺靠歇息,要睡给我进屋子里去睡。”
  “是,臣领命。”
  “还有,不许给本王赤着脚到处跑。”<
    “是,臣晓得。”
  “还有……”
  聂远之喟叹,难道他们北国的人,其实个个都是天生话唠吗?小萨子是,眼前的男人也是。其实也对,连一国的王都尚且如此,别提是下头的人了。
  “聂远之,你有没有听本王说话?!”
  “是,臣听着。”
  琳琅双眼喷火,这家伙在骗谁?他分明瞧见他又走神了,这是见到自己后的第几次了?
  抿紧了唇,高大的男人绷紧了脸,胸口剧烈起伏。突然双臂一捞,直接将人抱了起来。感觉到怀中人的挣扎,他更是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捕捉到怀中人瞬间的震惊无措,他心中忽然就高兴了起来,一扫刚才的不悦。
  大步走向屋内,怀中人已经静静的停止了挣扎。而琳琅这才感觉到,他的身体轻得可怜。想到他身上的伤病,不由决定过一会儿要去白辞那走一趟。
  屋内的摆设很简单,干净清爽。不过那些桌椅上老旧的痕迹,依然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此处的冷凉。
  琳琅踏入屋内,脚下的步子停了停,随后将人放到床上。环看四周,陌生的坏境勾不起他丝毫的记忆。
  几日前床榻上的聂远之当众对自己提出要求,害他被亲信取笑,丢了琳琅王的颜面。暴怒之后,他再次狠狠要了聂远之,却也差点令他真的魂归天去。
  事后,人是救了回来,但白辞再三警告自己适可而止。而心里头,琳琅其实颇为后悔,自己好不容易换回来的人,怎可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死了。
  所以,他下了令颁了旨,封了他个闲散的参里之职,顺道派人给他从王宫里头腾出了间院落让他搬来住,还调来了小萨子随侍。
  连日来忙于政事,他没有转来探望,一则是想让他养养身子,二来也是不想彼此再针锋相对。以免自己一怒之下真杀了他。不过看来聂远之并非如自己想的那般固执,他适应得显然比自己想象的好。只不过这里的环境差了些,唯一可取的便是清静。
  “还住得惯?”
  琳琅将目光回到床榻上,心想:这人太畏寒,被子也该多加几条。
  “嗯,多谢王上。”
  这句话挺真心的,聂远之是真没想到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后,他想要的东西便都准备妥当了。
  自从搬来了这里,他也好好静下心理了理思绪,好好把事情想了想。最后,他决定放弃坚持与固执。他不再是个将军了,也不再是那个人的臣。有些东西被改变了,而有些却改变不得。为难自己,还不如饶了自己。
  他聂远之还是聂远之,在哪里都一样。聂家家训:持强扶弱,济怀苍生。家祖先辈投靠海青太祖,乃因其为乱世明君。是自己将家训狭隘化,将自己困在了海青。如今,该试着释怀了。
  聂远之才刚从自己的心思里绕回来,便发现一道灼灼的视线。这才想到,琳琅王还在屋内。而自己今日在他面前,却是走了太多次神,下次该要小心,至少别让他瞧出端倪。
  “王上来找臣,是否有事吩咐?”
  他多嘴问一句,原不过是想替自己解围,不料却为自己惹来一身麻烦。
  “爱卿不说,本王倒还真忘了。今日乃北国冬祀日,入夜有场盛宴,到时候爱卿可别缺席了。”
  琳琅眼露笑意,却未达眼底。
  “稍后本王会差人送来换洗衣物,还有些所需物品。你且好好准备,入夜后本王会派人来接。”
  


6、鸿门

  临近日落,琳琅差来送衣物的人陆续踏进了这座偏静小院。院子里头一下热闹了起来,守在屋内的小萨子听见了声音,在聂远之的默允下放下手头正在练习的字,匆匆跑了出去。
  斜卧在床榻上的人缓缓起身,慢慢踱步走到桌边,拿起那未干的薄纸细细审看。小萨子很聪明,几日前一时兴起提及教他习字,如今短短几日已能将一笔一划写得有模有样。唇畔露出满意的笑容,令恰巧推门而入的一干人个个看傻了眼。
  眉眼一挑,他放下手中的字,旋身在床榻边坐下。一连串的动作让那些发愣的侍卫纷纷回神,难掩他们的失态与尴尬,皆是面红耳赤。
  “大人,这是王上让人送来的东西。”门外头,捧着一条厚被的小萨子高兴的进了门,没有发现不同于往的气氛,也驱散了一室的冷闷。
  “其实王上还是挺关心大人不是吗?这才来探望大人,还给大人增添了衣被。”小萨子似是在炫耀,他得意的看向身后那些木讷的侍卫,骄傲的扬起下巴。
  “行了,捧着被子不累吗?将东西放下吧。”
  小萨子果然还是个孩子,然而他却不想让他失去这份天真。
  抬眼看向那几名侍卫,轻轻一扫,那些眼底的轻蔑丝毫逃不过他的双眼。罢了,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又有什么斤斤计较的必要。
  “各位侍卫大哥,劳烦你们走上一趟了。东西搁在这,各位各自去忙吧。”
  既然不屑瞧见自己,那自己又何必让他们多瞧。
  那些侍卫走后,小萨子兴奋的将箱子一个个打开,东找西翻。远之坐在床榻上,手执一卷文书,目光却不时捕捉那抹蹦跳的身影,暗笑摇头。
  “大人,您看这身衣服如何?定是很适合你!”
  才不多久,小萨子便忙活完了挑选工作。
  轻放下手中的书本,视线落在那件被举到自己跟前的华丽锦袍。唇角的笑容依旧,而他眼底隐藏的深意,眼前的小小少年却一定不懂。
  红色的锦袍,绣着简朴古老的图腾花鸟。远之自认为,他该是懂得红所代表的意义。骄傲镌狂,张扬不羁。红色该是意气奋发,该是灿若朝阳。
  他还记得,昔日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时,身上穿得便是那人赐赠的红锦战袍。而那一身红,也成为了无敌将军的标志。
  然如今……
  伸手抚触细腻丝滑的缎料,点点的凉,滴滴从指尖钻入,让他眼底的色泽染上了无人能懂的殇。
  琳琅,这是巧合,亦或是一番别样的好意?
  “大人觉得不适合吗?”
  “不,很适合。今晚,就穿它吧。”
  莞尔一笑,何人知心愁。
  海青地处偏南,一些习性便也更接近南方人。比如衣着的样式,还有男子的配饰。琳
  琅算是有心,送来的衣物该是经过一番挑选,样式都与南方相近。而配饰方面,亦是相同。流苏玉带,顶冠玉笄,无一不全。
  小萨子是地道的北国人,不懂南方衣物繁复的穿戴过程,无奈下只能在一旁看着聂远之自己穿戴衣物,整理衣冠。顺道的不时感叹几声,赞美几句。
  “大人,下次教我吧。我学会了就能伺候您更衣了。”
  聂远之此时正在挽发,听得小萨子的话,手中的动作停了停。接着,放下了被挽起一半的发,任由一头青丝在艳红的锦衣上铺撒。
  “小萨子,我问你个问题。”
  “大人想问什么?”小萨子不知道为什么大人突然就松散了那头长发,是因为自己挽发太过不便的缘故吗?看来他必须早点学会,以后由他来替大人打理。
  “小萨子祖籍是哪个部落的?”
  下萨子听闻毫不犹豫的回答:“是与王上一族有姻亲关系的阿古德族。”
  聂远之点了点头,他算是明白了。显然,这是小萨子的骄傲,也是他之所以入宫却被琳琅暗中照料的根本缘由。
  望了望窗外渐暗的天色,他站起身,在小萨子疑惑的眼神中走回床榻边。
  脱靴,上榻,垂目,看书。
  “大人?”
  床榻前的小少年不满的抗议,皱着双眉头直盯着榻上慵懒斜靠的男子。
  “嗯?”
  男子没有抬头,视线依然落在手中的书册间。
  “这头还没梳完呢!”
  小少年善意的提醒。
  “不梳了。”
  男子轻描淡写的回答。
  “不梳了?为什么?”
  小少年不死心,咄咄逼人,忘了彼此身份。
  “因为王上喜欢。”
  “……”
  小少年垮下肩,没有了反驳的理由。
  “那么大人,下次我替您更衣。”
  过了很久,小少年又提起劲,回到最初那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没有下次了。”
  “为什么?”
  大人是故意的吗?小少年有些生气。
  “因为我不喜欢。”
  “……”
  床榻上的远之越过书册轻轻一瞥,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意。
  北国疆土广阔,三十六部族人众多。琳琅聪明绝顶,一统之后施行“纳融”制。化解了族与族之间各项习性的差异,让他们在交往互动之中慢慢同化彼此,学会改观;懂得取善驱劣,以长补短。而这样,也很好的避免了族与族之间一些尖锐的矛盾。
  刚才问小萨子的问题,事出有因。既然小萨子与琳琅的祖籍部落是为姻亲,这习性之上自然相近。无怪乎小萨子与那琳琅一样,成天披散着头发,实在是部族习性使然。只是琳琅毕竟是一国的王,那象征着帝王的麒麟冠,便成了头上唯一的装饰之物。
  给足了他锦衣配饰,至于怎么穿戴,便
  由得他自己来选。琳琅如此一番苦心试探,自己又怎能随意枉费了他的心意。
  所以他才会说,那位小心眼儿王上定会喜欢。
  只是这夜宴尚未开场,便给了他诸多难题。只怕到了正式场上,等着他的麻烦会更多。
  为此,他决定养精蓄锐。
  “小萨子,我有些儿困。时辰到了你再唤我起来。”
  小萨子愣愣的看着床上的聂远之,就见他放下书合上眼,不消片刻已是呼吸均匀,悄然无声。
  这样都能睡得?
  小萨子不得不佩服他家大人。看书,吃饭,偶尔教自己习字。除此之外的时间,他几乎都用来睡觉!他怎么还真能睡得着?
  “哎。”
  小萨子无奈,更无可奈何。谁让对方是大人,他是下人。只能由得他去,恪守本分。
  小歇片刻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一刻前被小萨子匆忙唤起来的远之,此刻正随着领路的侍卫前往夜宴举办的麟圣宫。先前的困顿一扫而空,如今的远之有了精神,便一路打量着四周,见识见识这与南方风格迥异截的巍峨王宫。
  穿过又一条长廊,前方已能隐约听闻歌舞升平。继续走上一小段路,跨入宏伟高大的宫门,忽感灯火通明,视野豁然开朗。
  “大人,麟圣宫到了。您且稍等片刻,我等需向内通报。”
  随着领头的侍卫一个手势,那空寂的宫殿外霎那间没了人影,独留月色下那一抹鲜红的身影。
  环顾四周,夜色下的麟圣宫外略显沉寂,与那大殿之内的欢歌笑语截然不同。而站在此处静候召见的他,就如何这份沉寂一样,与大殿之内格格不入。
  看够了四周,远之低下头开始把玩腰际的流苏;玩够了流苏,接着又抚摸起肩上的狐裘……风似乎比刚才冻人了些,手也比刚才更僵硬了些……总觉得有些站不住,膝盖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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