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白的大夫似乎提过要他切忌饮酒,但具体的事儿,却是记不得了。然,要一位见酒必饮,闻酒必尝,爱酒成痴之人忌酒莫饮,这实在有点强人所难。
心中瞬间的挣扎与脑中模糊的告诫相比,顿时变得不值一提。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手,悄悄的靠近一点,再近一点。白皙的手在桌上慢慢爬,慢慢爬,就差一点儿,那碧玉琼觞便能一杯在手。
然而只是差了那么一点,真的只是那么一点……
“王上,您瞧今天这日子,难得文武朝臣共聚一堂,该是热闹热闹。不如咱们行个酒令,行文的以文,善武的就武,您看如何?”
“裴相这个提议倒是不错,往年冬祀宴也不见诸位爱卿如此拘谨。这倒是本王的不是,刚才坏了各位兴致了。”
君君臣臣,来来往往。干他何事?
远之目不斜视,垂涎三尺。为的是这浮醉梦三回,天下第一杯。
张开五指,轻扣玉杯。心中霎时难掩激动欣喜,连着握杯的手抖抑不住颤抖。他小心翼翼的举杯递回,满眼晶亮又如望穿秋水。莫怪他如此反应,实在是心中酒虫作祟。
“聂爱卿。”
他突然觉得有些耳鸣,只觉殿堂内哄哄闹闹,不知所谓。不过无妨,眼看美酒一杯在握,已至身前,只差闻香自醉,一饮而尽。
“聂爱卿!”
嗯,好香好香,果然是好酒!闻过酒香再尝酒味,就不知这天下第一杯,是否真能叫他一杯即醉,醉梦三回。
才抬手举杯,然一股阻力突来,杯止手停不动如前。
“聂爱卿这一杯既是敬本王的,本王岂有拒绝之理?”
诶?谁敬了谁的酒?谁拉着他的手?
远之微一抬眼,见到站在自己桌前弯腰而笑的琳琅王,手中的力道一松,玉杯瞬间下落。幸而琳琅眼明手快迅速接过,这才没有砸了杯洒了酒,犯了大不敬之罪。
“聂爱卿,这酒本王喝了。今日你姗姗来迟之事,本王便不再追究责罚。”语罢,他举杯不停,一饮而尽。
“好!王上果然好酒量!”
武将们眼中,他们的王豪气万千,威仪尽现。
“王上心胸宽广,实乃我北国臣子之福。”
文臣们眼中,他们的王宅心仁厚,海纳百川。
“有如此王上,实乃我北国臣民之幸。”
最后,笑意盎然的裴相说给出了定论。而此一言,换得一干大臣纷纷点头,议论声起。
狼狈为奸。
聂远之目光在裴嗣衣与琳琅瑜邪之间来回,脑中突然就蹦出这四个字来。
为了这一出戏,他们两人究竟费了多少心思?是从他令人送来这身衣物开始?还是将他孤立在雪中算起?所以说,裴嗣衣与自己在殿外的相见,也不会是场偶遇。
不过这些都无妨,他这离国别朝之人,何须在意,在意又能如何。
只是啊……可惜了他的美酒,可怜了肚腹之中的那些酒虫。
琳琅瑜邪大手一挥,朗声道:“今日乃我北国冬祀日,今夜过后,来年初春我北国必将诸事大顺!各位,今日为我北国不醉不归!”
歌姬舞女们退到了一旁,文臣武将们纷纷起身走出桌前。冬祀日的夜宴,如今才算是开始。大殿之中气氛瞬间热闹起来,一反刚才的压抑静默。群臣你来我往的举杯敬酒,谈笑风生。不分官阶,不辨高低。进得了这殿中的,都是北国如今的朝臣重臣。而将这些来自三十六部不同部族的才子能人聚集在一起,并让他们彼此辟除偏见的人,便是琳琅。
冬祀日,对北方部族来说,或许只是个祭祀之日。然而,对琳琅来说,却远远不止这些意义。
高大威严的琳琅王默默看着殿堂内的景象,他目不斜视,与身旁红衣的男子比肩而立。忽而一伸手,不偏不倚不重不轻,恰好又从对方手中夺走杯酒。
“聂远之,你看见了什么?”
视线微转,划过手中的酒杯,落向身侧那人骨节分明的一双手。他沉声而问,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近在咫尺的男子听得清楚。
“王上,臣看见您取走了臣的美酒。”
“呵呵呵。”琳琅轻笑,举杯就口,又是一杯见底。“聂远之,你是逃避亦或是不敢看个清楚明白?”把玩着空得见底的玉杯,才转了转杯身,一只手横空而来,夺杯而回。琳琅不恼,松了松刚刚握杯的五指。舒展了两下,从旁递来一杯斟满的酒。
“王上要我看的,我看了。这一杯,是远之敬王上的。”
温润的声音让他怔愣,对上那对浅笑的眸,琳琅却是脸色一变,阴沉下来。
“哼,本王给不了你太多时间,你还是早些收起你那些无用念头。”冰冷的声音已不复刚才的随和,彷如之前的种种,不过是昙花一现。
虽然只是短短瞬间,然而琳琅瑜邪还是看见了聂远之眼底,那转瞬即逝的痛苦与悲愁。
他是为谁而痛?又为何悲愁?想当然尔,能让聂远之怀有这般心思的,唯有一人。
身虽心动,手中一个过
力,盛满美酒的玉杯应声而裂。幸而殿中吵杂,无人发现。而琳琅顺势垂下袖袍,掩去了几分血色。他冷眼扫过身旁的聂远之,愤然的拂袖而离。
聂远之看着琳琅的背影,视线不由瞥往他掩在袖袍下的右手,微微蹙眉。
他知道琳琅瑜邪为什么这么问,也知道他想做什么。
北国一统,三十六部和睦相处,互相扶持。在琳琅瑜邪之前,无人能做到这点。或许征服三十六部的是琳琅瑜邪强大的武力,是他铁血的手腕。但征服民心的,却只是琳琅瑜邪这个人。
殿内和乐融融,文臣武将不分彼此,共庆佳节。
北国的臣有容人之量,北国的君有治国之能。
这,便是他所看到的,也是他心中刺痛之处。
他看明白了,却无法给予回答。“寸铁尽断”犹然在耳,还有那一朝别离刻骨铭心的寒。
“聂将军!”
一声叫唤让远之回神,一名步履不稳的壮硕汉子朝他走来。见他一袭劲装,并非文臣官袍,理当是位武将。
摇摇晃晃,手持酒壶,这名武将带着一身酒气。
“无敌将军聂远之,哈哈哈,将军的威名,我博古朗也是慕名许久呢。今天能与将军在北国共聚一堂,倒是让我未曾所料啊。”
男人突然拔高了音量,周遭的大臣纷纷侧目。
共聚一堂?未曾所料?
微一挑眉,对方这话倒也没有说错。连得他自己,也从未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将军过去是否见过我北国的勇士与铁骑?”
“见过。”北国的铁骑,确实厉害。过去十年中,他曾与初建的北国有过几次短兵相接。皆是为边境越界的冲突,其中以警告的异味颇多。毕竟两国的上位者都不想轻易为敌。
然而谁人想到,他不过是被南疆战事拖住了脚步,待他凯旋而归,北方边境已是连连失手,还被夺了城池囚了百姓。
他想,他是遗憾的。无法在战场上真正让聂家军与碧落铁骑一较高下,却只能用另一种屈辱的方式,解救他海青的百姓。可是,他并不后悔。
“那将军以为我北国的铁骑与海青的将士相比,谁更厉害?”
“各有所长。”
“将军可否说具体些?”带着酒气的博古朗眼睛倏地一亮。
“北国将士善重兵、喜强攻,每位士兵皆是勇武善战。而我海青的将士没有这些。”
他分析的恰到好处,一下便指出了两军之差。
博古朗眼底
露初骄傲之色,又带了几分得意故意再问:“那将军的意思,我北国的兵士很强?”
“那是自然。”眼神一瞥,他扫向裴嗣衣的方向,看见了正在与之对饮的琳琅瑜邪。
幸好,琳琅王并不怎么在意自己与他的武将讨论这个话题。不过他不敢保证,如果博古朗再穷追不舍的问下去,自己说出得话还能不能继续让琳琅瑜邪冷眼旁观。
“呵呵,将军大可坦言,我北国的将士非你海青能及。放心,我博古朗不会看轻将军的!”
博古朗一激动,大手一张,伸手拍了拍聂远之的肩膀。
而这一下,原本在于裴嗣衣对饮相谈的琳琅,侧目看来。倏然,褐眼一眯。
微微挑眉,聂远之突然勾起一抹浅笑。
“博朗将军可曾见过海青的将士?”
博朗古一愣,接着微微摇头。
“那博朗将军可曾与我在战场交手?”
博朗古浓眉一皱,复又摇头。
“那博朗将军何言我海青的将士不如北国的铁骑?何知我聂远之又不如你?”
看轻海青将士,看轻他聂远之?
他是失了武功,折了锋芒,可他还记得身为武将最不能弃的东西。至少,在同为武将的博朗古面前,他放不下自己曾有的骄傲——他海青的将士,他聂远之的兄弟们。
“北国铁骑骁勇善战,能以一挡百,虽死犹荣。海青的将士不用骁勇善战,也不用以一挡百。并非他们的不能,而是他们每个人的性命都无比深重,容不得他们的将领挥霍。若百能敌一而皆不死不伤,那以百敌一又如何。”
清朗之声,传遍殿内;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琳琅瑜邪听见了,裴嗣衣也听见了。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博朗古直直的站在原地。
“咳咳。”裴嗣衣咳了咳嗓子,冲着琳琅瑜邪笑着眨眼。
博朗古成了名副其实的拨浪鼓。这聂远之,当真没叫他失望错看。
“裴相这是怎么?眼睛贱病犯了?”琳琅瑜邪表情依然平静,只是那双褐色的眸,已忍不住飘向殿内的那一抹红影。
“回王上。微臣并非犯了眼疾,而是为王上纳善取才之心叹服,太过激动了。聂大人如此人才,封了兵部参里,实在是当得。听闻聂大人来此北国不适气候变化,病了好一阵子。不过今日看来,该是无甚忧虑。兵部参里一职悬缺多时,兵部御统向臣提了几次此职不可或缺。王上,您看……”
“嗯,裴相明日传本王旨
意吧。”
言尽于此,两人又转了话题。
一干臣子听见了,聂远之也听见了。至于这些话是随口而出,还是早有打算,每个人的心中都各自有底。
不过几天的时间,从一个七品挂名小官一下变为了从四品,虽然同样是参里一职,但其本质却是截然不同、天壤之别。
只不过,此时琳琅王让聂远之在众人面前坐实了身份,仅此一点便足够让北国在场的文臣武将有理由名正言顺的与之接近。
海青来的人,如今成了北国的臣。何有臣与臣之间,不得而谈之事?
于是,远之看着一群大臣相继向他而来,将他围堵在席间。
心中喟叹,却是逃脱不得。
“聂大人昔日领兵在外,是否愿与博古再探讨用兵之道?”王上与裴相的话,他听得一分不差。刚才的酒气稍褪,这称呼可是不能再唤错了。
“今日气氛和乐,不行肃然之事。博古将军若是得闲,不妨他日共饮一杯。”原来裴嗣衣提及明日上任之事根本并非信口开河,而是早有预谋之事。
“听闻聂大人不仅武艺非凡,文采亦是过人。裴相之前提议,聂大人不妨与我等一起来一场行酒令?”
“在下不擅诗词,粗鄙之人一个。只怕让诸位大人们扫兴。”武的不行,便由文的来。看来这北国的朝臣纵有容人之量,然不试试对方有几斤几两,却定是不甘罢休了。
虽说想要推脱并非毫无办法,可是这行酒令啊……想到那一壶被某人饮尽的醉梦三回,心中不免一痛。
“哎,聂大人若是不答应,这才叫扫兴。难道美酒当前,大人却已乏酒拒饮?”
最经不得激的,便是欲饮却始终不得饮的嗜酒之人。
“如此佳酿难得,怎会起那拒饮之心。”
这酒令行得,酒便能喝得。旦为此桩事,他便没有再推拒的道理。
“如此甚好。那不妨就由光禄司起题?”
光禄司闻言,立刻说出一字。“城。”
以城为题,行令起,杯酒举。令止何人,何人饮之。
“大人请。”
目光落在杯酒之上,这酒,他势在必得。管他对手何人,身份高低。既然琳琅瑜邪乐意兴起这份哄闹之事,那他又何须故作忍让,徒让他人笑看。
“一人,一城。人在城外,不得入城。”
此间意喻为何,若这聂远
之真有点学识,不会不懂。
见身穿红衣的人沉默不语,起头的男子嘴角微扬。不枉他与光禄司相交一场,令光禄司替他起了这么个好题。
“聂大人?该你了。”
“唔……”越看那近在咫尺却尚不可得的美酒,心中就越是激动难忍。
“一杯,一酒,杯在咫尺,欲饮方休。”
他似是已闻到酒香,尝到酒味,眯眼露笑,颇为享受。这酒令行得太慢,该是快些。
“大人,到你了。”
“孤叶扁舟,何以敌惊涛骇浪。”
“只身引浪,甘为得一杯美酒。”
“君君,臣臣;君臣之道,恩义为报。”
“里里,外外,里外不同,笑看百态。”
“你!你!”
恩?这一句不像是在行酒令对对子。如此看来,该是对方词穷,自己胜了?当即冲那光禄司有礼相询:“大人,这酒可喝得了?”
“这……”光禄司为难的看着好友,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大人不回答,便是默许了。”他终于得偿所愿。今夜一番折腾,算是值得。这一回,可顾不得饮酒之道,先喝下这杯再说。
伸手取过光禄司手中的酒,一饮……未得。
顿时,聂远之觉得,耳畔有什么东西应声而裂,瞪目厉声道,“放手!”
怪不得他以下犯上,今日若换做墨彻一再阻挠他饮酒之念,他也定会如此。
手腕被人握在手里,他唯有咬牙切齿。
“大胆,竟敢顶撞王上!”
“来人!将人拿下!”
琳琅瑜邪一抬手,阻止了上前拿人的侍卫,接着取走聂远之手中的酒杯,替他一饮而尽。
三次,算不得自己心甘情愿敬他的那一杯。这个男人夺了自己三次的酒!
怒目相视,心中犹如火烧,隐隐生痛。
挣扎无用,甩手不脱。这份扣在他腕上的桎梏,令他痛恨得双眼泛红。
若他还是还是那驰骋疆场的聂远之,若他这一身武艺还未化为灰飞,他何需如此受制于人?自保不得,亦反抗不得。
寸铁尽断,他开始后悔了。他自断剑刃,如今却反被残刃所伤。让他如何能不后悔,能不痛!
“琳琅瑜邪,你不要欺人太甚!”
“还剩一次,聂卿家,你可要小心慎言。”
双颊生红,不是因为酒劲之故,而是源于他的愤怒。
微红的肤色衬着那一身艳红的衣袍,还有那不同往日的激越姿态,终于让他像了些琳琅记忆中的模样。
这才是他想要的聂远之,他琳琅瑜邪想要得到的人。
“小心慎言?那又何必让我来此参加这场鸿门宴?琳琅瑜邪,你所做的事你我心中明白,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激怒人的方式千千万万种,琳琅瑜邪,当真是为他选了最对的一种。
此话一出口,四周一片抽气之声。
站在琳琅瑜邪身后的裴嗣衣无奈抚额,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与琳琅原不过是想先让聂远之看清他自身的处境,告诉他北国人的兼容之心。而琳琅王有爱才之意,便可顺势让他入兵部上任,先做一名真正的参里,日后再议。
怎知道,一切进展顺利。他就要找机会开口让群臣听命,琳琅却脸色一变,自他身前闪没了影。待他再一看,人已与聂远之对上,演了一出好戏。
然而在旁看戏看得乐,却没想到一转眼,乐极生悲。眼下事情闹到这个份上,恐怕不能善了。
果然。
“本王今晚共喝了你四杯酒,第一杯乃是你应敬本王的,而剩下的三杯,无论你是否乐意,本王便是喝下了。因此,本王给你了三次机会,即便是以下犯上,直呼本王名讳也无妨。”琳琅表无表情的看着远之,低沉的声音透着刺骨的寒意。
“只是本王也说了,要你小心慎言。然而,你却太令本王失望。”
他松开手,任由对方的手腕自眼前垂落。而从那双清澈的黑眸中,他看见了唤醒自己本能的那股倔强与傲然。
猛地伸手一扯,拽住他大把乌丝。不顾那瞬间痛得扭曲面容,琳琅拖着人大步往殿外走。
他既被天下人视为暴君,便该时不时坐实了暴君之名!
殿外不知何时已飘起了雪,空寂的夜映染了地上的雪,辨不清积雪有几寸,夜有多冷。
一路从殿内踉跄而行,膝盖撞过门槛,几次落地。最后趴伏在地上之时,便只能感觉到痛到发麻的头皮,还有冻到发颤的双手。
黑色的锦靴就在眼前,急促的喘息未定,努力支起的双肩便被踩在脚底。
“墨彻不曾教导你君臣之道,那本王今日就代他好好教你!”
头顶的声音冰冷无情,每一字每一句,都似刀似剑插入他心口里。琳琅瑜邪说得不错,他懂得如何调兵遣将,懂得如何打赢胜仗,他是海青的一朝重臣,是威名赫赫的无敌将军。然而,他却始终不懂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