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by 濯炎【完结】(6)

2019-03-25  作者|标签:


  臣之道,不知君臣之别。
  人人都知道,摄政王在海青的一手遮天。人人都明白,摄政王才是海青的掌权者。墨彻与他,便如君臣。
  他不懂君臣之道、罔顾君臣之别,对他的君动了心倾了情,那么如今下场,理该是他聂远之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恍惚间又被拉起,他不知目的,被琳琅瑜邪拽住衣襟,一路狼狈跌跌跪跪跟在身后,直到被他甩手而出,跌伏在地。
  视线模糊间听闻身后响起嘈杂之声,接着眼前晃动,被摆放了一口大桶。
  “恪守本分,忠君勤政,克己复礼,恩义为报。”
  大手一伸,将地上的人一把拉起。
  “聂远之,单此四点,你自认你能做到几点?若做不到,无怪乎墨彻会答应本王的提议,用你换得一纸协约。”
  一个用力,连人带衣整个扔入桶中。与他同高的大桶内注满了劣酒,瞬间将人淹没。
  “你要喝酒,本王便成全你,让你喝个痛快。”
  喉咙间注入呛人的辛辣液体,鼻腔里也跟泛起酸烈感,双眼紧闭依然感到阵阵刺痛。
  他不知道琳琅会不会拉他起来,可是即便窒息越来越重,他却不想挣扎。
  意识沉浮不过是须臾之间,他被人拉离酒面,抑制不住喉咙间翻搅而出的感觉,咳嗽不断。
  “聂远之,这酒如何?”
  “……不错。”他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毅力,如此情况下还能回答琳琅瑜邪的问题。只是结果可想而知,再次意识沉浮,再次在窒息前被人拉起。
  “这回可喝够了?可满意了?”
  “……尚且不足。”墨彻曾说,自己骨子里的倔强终有一日会害死自己。如今想想,他果然比自己更懂自己。
  “好,那本王就让你喝到满意!”
  手劲一紧,琳琅瑜邪褐色的双眸越发深沉,面无表情地将人又一次按入桶中。他看着没入酒中的身影,唯有红色的布料漂浮在酒面上随酒漂浮,犹如鲜血般刺目。他已失了冷静,开了牢笼,任由心中暴虐的野兽脱缰而出。
  他琳琅瑜邪,北域琳琅王,难道要败给一个失心之人?一个别人不要的废物?绝无可能!
  手下的力气,越发加重……

  
8、无求

  “王上!”
  匆忙慌乱的脚步,隐没在积雪中。白色的身影一晃,有力的手腕猛然握住了酒缸中的另一只手。
  “王上三思!”无惧琳琅一身戾气,温润男子出言相劝:“若真想让他死,当初又何必费尽心思换得他一人来北国?如今用我北国千辛万苦赢来的城池换取一死物,王上觉得合适吗?”
  喘息未定,言辞切切,只怕说服不了身边之人,复又继续:“王上,当日您命臣救人,臣救了。而臣所救之人,不过数日王上又要他死,王上不觉得此番愚弄,太过辱人吗?太师曾多次为皇上前往雪域求家师出山,家师动容太师为北国一片赤诚,故命仲轩出世。仲轩来此多年,一直以王上为尊,尽忠职守不忘本分。故今日,即便王上赐罪于臣,臣也不得不提醒王上。此子若死,满盘皆输啊!”
  此子若死,满盘皆输。
  八字入耳,琳琅瑜邪恍然大悟。手中的气力渐松,他一把提起浸没在酒缸中的人,将他拉出缸外。
  “白辞,快些动手救人!”
  浮沉之中几度徘徊鬼门关,然而最后时刻身后却总有人拉起他,不让他就此淹没身死。
  恍惚中被人质问,为何背叛?为何逃离?为何誓言犹耳,却生死两地?
  赫然间看清了站在鬼门口那一道青影,面容肃静,默然而立。他在看,眼神中带有诉不尽的怨念与恨意。
  ——聂远之,为何背叛兄弟誓言?为何抛下我独自逃离?聂远之,聂远之……
  不,不该如此。
  不曾背叛,何来逃离!
  燕离,燕离。
  他终于记起了青影的名字,记起了属于他们之间那场生死误会,还有那段被血与恨深埋的记忆。
  少年盛气恣意狂,将军百战功名扬。
  十四出道,十五名动天下。
  众人皆知海青有位常胜将军,却不知若没有那场意外,海青该还有一位与其共享殊荣,同守天下的瞿燕离。
  新帝登基后永元三年,北方霍乱骤起。海清边界接连五日频传急讯,朝堂气氛日渐肃然。而此时,刚离京清修数日的大将军,尚未还朝。
  边城受扰,百姓疾苦。大臣纷纷进言请命,望摄政王劝皇上下十二道急招遣令,命大将军速速回京领兵前往北疆平乱。
  “难道我海青,除了聂远之一人便再无良将了吗?那还要这兵部何用?要这十三营二十六将军何用?”
  摄政王见奏折大怒,宣召诸位顾命大臣
  ,愤然责骂。
  “若是如此,本王便遂了你们的意劝皇上召回聂远之。不过。”话锋一转,眉目间威严尽显,令人不敢直视。“来人!将兵部尚书的官袍给本王卸了,拉出延极殿!传本王令,明日起皇城宫外设擂台,本王亲自挑选愿为我海青效力的能人武将。至于十三营二十六将的兵符,统统给本王收回来!”
  此话一出,在场臣子跪了一地。尤以兵部尚书为罪,连连磕头求饶,试图挽回摄政王决意。
  “王爷,请您三思啊。海青正逢祸事,内不可乱呐!”
  “王爷,薛相说的不错,您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啊。”
  “王爷,兵部尚书虽有错,但也只是为我海青着想。聂将军之威天下皆知,若他出战,必保北疆无忧。如此,才会一再请命,只希望早日平息这场霍乱啊。”
  “王爷……”
  “够了!统统给本王住嘴!”
  墨彻胸口剧烈起伏,他试图冷静,可眼前一干臣子,真是令他失望透顶。
  “就是你们这些百般借口的懦弱朝臣,才令海青终是处于弱势遭他国一再侵扰。如今,你们还敢为自己找理由开脱?本王问你们,若今日没有聂远之,那是不是我海青就该俯首称臣,亦或国破家亡了!”
  一片肃然寂静,无人再敢应声。趴伏在地的臣子个个岌岌自危,冷汗涔涔。
  “哼!”
  墨彻一甩衣袖,愤然离去。再不顾跪在房内的那些臣子,随他们如何去。给足了这些人机会,今日,他们已然叫自己绝望透顶,不能再容。
  罢了,北疆霍乱结束后,也该是他肃清朝内的时候了。
  走出宣化殿,才一个转身。身边随侍太监尚未反应,便见墨彻抬手阻止了他的见礼。
  “皇上在何处?”
  “回王爷,皇上在太傅那儿。”
  墨彻心中虽是不愿,脚步却还是向皇极宫后院走。他不想请命,只是他也明白那些大臣所言不差,若不派人召回阿聂,这北疆霍乱只怕还需拖延,让北疆百姓受苦牵连。最关键的是,北方蛮夷向来不会扰城,此番却来势汹汹。
  听闻北方有一势力独大,尤有一统北域之势。虽则尚未对外称国,却已然以北国自居。
  难道此次霍乱,便是那北国引起?
  猜测无意,此次他已决定让远之前去。至于那应允的一月离休,他只能无奈毁约,做回小人了。
  步履稳健,身侧不跟任何随侍之人。在这海青宫中,他
  从来都是独来独往。除非一人回来,才总以百般借口与他相偕而行。
  “哎。”
  墨彻停下脚步,抬手闭眼揉上眉心。许是近日太过操劳,头疼的毛病才会又犯。
  忽而,一双手探上墨彻额头。冰凉的触感令他骤然睁眼,看见了那近在咫尺的幽深黑谋,倒映出自己一脸的震惊、错愣与愕然。
  “该不会又犯头疼了?你到底是几夜未曾合眼?给我老实交代。”
  担忧的话说得自然而然,没有半分扭捏做作。纯粹关心的语气,还有与之相符那脸上的表情。
  见墨彻定定的看着自己一动不动,而后渐渐的抿紧双唇,皱拢眉头。略显冰凉的修长手指从匆忙撤回,退后几步,他撩起衣袍跪拜行礼。
  “臣,聂远之。参见王爷千岁。”
  被这一声行礼唤回神智,墨彻上前拉起地上跪拜的聂远之,脸上带着惊讶过后的高兴。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就回来了?不是前几日才刚离京吗?”
  聂远之点头,他前几日的确是刚刚请奏离京想要休息一阵。不过这京城的传言飞快,快到他还未入汴州城,便得知了北疆的战事。
  民心不稳,流言四起。他再不回来领兵,眼前人怕是又要费心不已。与其此般,不如他自己回来。
  “北疆的事我听闻了,王爷还是与臣好好说说如今的局面吧。”
  “没想到宫中之事竟然传得如此快。哎,本王本不想召你回来,不过群臣联名上奏。”
  “王爷的确没有让臣回来,是臣自己回来的。”聂远之冲无奈皱眉的墨彻笑了笑,“宫中之事传得快不是好事,此番北疆霍乱之后,臣想请王爷准臣带三千精兵回城。”
  墨彻岂会不懂聂远之的意思,立刻点头应允:“也好,宫中守备也该是到轮换的时候了。不过,将军此番作为需小心谨慎。本王不希望听到任何关于将军的流言蜚语。”
  “臣领命。”聂远之欣然接受,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与他,向来是默契无间。
  稍晚时候,京城将军府外站着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两匹马高大健壮,毛色纯正无杂,一看即知是好马。
  不久,将军府大门打开,里头走出两人。一黑一白,利落的翻身上马。
  “大哥,你说今晚带我去见一人,到底是何人?”白马之上的白衣人,看似不过二十,眉宇间英气尽显,面容俊朗非凡。
  另一人黑衣黑马,跨坐马上与青年对视一笑,“去
  了不就知道了吗?”言罢,转身吩咐府邸中的管家:“今日我与义弟外出,不知何时回府。你们就不用等门了。”
  “是,将军。”老管家应了声,而后只闻马蹄声起,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飞驰而出。
  片刻后,两人在城郊一座华美别庄停歇。
  聂远之翻身下马,将黑白马儿的缰绳一并交给出门相迎的下人。随后一拍身侧白衣青年的肩膀,调侃道:“怎么,燕离也有紧张退缩的时候?”
  “大哥无需出言相激,小弟承认便是。”燕离虽这么回答,但显然被聂远之这么一说,他心中紧张情绪缓和不少。
  聂远之闻言朗声大笑。
  聂远之与燕离是不打不相识。一年前在东边剿匪,将燕离当作匪盗同伙,差点误杀。事后真相大白,原来燕离出身江湖名门,游离在外正巧路过此地。听闻匪盗猖狂,他便设计混入其中,试图从内部瓦解这群恶徒。
  剿匪过后,两人冰释前嫌甚至相谈甚欢。最后由燕离提议,结为异性兄弟。而那时候,燕离还不知道聂远之的身份。
  之后,在得知其大将军身份后,燕离一声叹罢,竟然决定随军入营,自此投在聂远之旗下,与他共抗外敌,征战四方。聂远之多次想为其上报军功,然而屡次被燕离拒绝。问起原因,才道家训曾言明江湖人不涉足朝廷事,如今他已然违背,实在不想被家中知晓。若是报了军功升了职,他便瞒不住了。
  如此下,聂远之才无奈作罢。不过心中早就有所打算,定要将燕离引荐给墨彻,也好让墨彻知道若是没有了自己,海青还有如此将帅之才。
  如今,他终于有了这么个机会。
  “在里头就听闻笑声,想来必定是有什么开怀之事,不知远之是否能与我分享?”
  温润如玉之声,透着三分笑意七分随和,突兀的出现在别院大门前。
 一身蓝色锦袍,不带任何坠饰,不显华丽却衬托出非凡气质。唇角轻扬间,怔愣在门外的两人猛然回神。
  “臣……”
  “草民……”
  聂远之的声音才响起,燕离立刻紧接而上。燕离是何等的聪明人,能让当朝大将军自称为“臣”的人,看来必定就属那一位了。
  “嘘——这里并非皇城,亦非宫中。两位就不要如此见外了。”
  不待两人行礼,墨彻一手一个扶起作势跪拜的两人。转身吩咐随侍身后的仆人:“去准备开席,客人到了。”
  身处高
  位却没有丝毫架子,待人谦和,俊雅不凡。这些是聂远之经常在燕青耳畔提起的词句,如今却真真实实的展现在燕离眼前。
  或许是激动,或许是紧张难安。聂远之瞥见了燕离缓缓握紧成拳的手,发现了他微微颤抖有些僵硬的身体。安抚的对着他轻轻一笑,心中胀满了骄傲。
  能身为墨彻的臣子,聂远之无悔。
  无悔,无悔。
  当初三人的相遇,他还曾满怀憧憬,豪情壮志在心。却如今,孤身他乡,难以安命。这样的他,拿什么去请求燕离的原谅?就算死,也无颜面对死去的兄弟们。
  但愿长醉不愿醒,奈何无清梦,重上重。
  “既然梦中辛苦,何不醒来?将军岂会不知逃避无用。”
  是谁在耳畔叹息?是谁将他拉出梦境?
  罢了。无论是谁,这话倒是中听实在。
  睁开的眼在干涩中适应着周遭环境,最后看见了一袭白衣。不知怎地,远之竟然觉得若是这个身影,那便对了。出现在他身边的,理该是此人。
  “多谢大夫。”
  在这方陌生土地上,能让他感到真心的,唯有他。
  “你不必谢我。我不过是行了医者本分。”
  聂远之浅笑:“白大夫有所不知,正是这份本分,让在下铭记于心,感激无地。”
  白辞手中的动作一停。放下药材,抬眸看向床榻间。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方法可以彻底改变过去。不过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不知可悲的到底是谁。”
  突来之语,不知是何意。
  聂远之波澜不惊的轻轻看向站立在桌边独自捣弄药草的白辞,沉寂的黑眸轻轻敛下。
  “白大夫所言的两种方法是……”
  白辞脸色肃静的望进聂远之那双眼。倚靠在床上的虚弱男子仿佛是历经沧桑,千疮百孔。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感觉不到颓败之气。
  白辞不禁要想:聂远之,当真已经对自己无所求了吗?
  再看他敛眸蹙眉,忽而无声轻叹,闭上双眸。
  或许吧,或许这位昔日的无敌将军真的经历过太多,觉得太累了。收回视线,白辞继续手中的活,却在下一刻回答了聂远之的问题:“北‘忘川’,南‘浮烟’。”前者一饮忘川,前尘尽断,自此重头再来。后者……浮屠醉梦,万事如烟,真假莫能辨。
  “呵呵呵呵。”靠在床上突然止不住低笑,他没有看白辞,也不知道白
  辞会不会觉得自己疯癫。因为他不在意,也无所求。
  “忘川也好浮烟也罢,看来都不是我聂远之能够享受的了。”世间两大奇药,即便一掷千金怕也是无所得亦不可求。“想必,我这般凡夫俗子,也只能为尘世所困,往事所扰了。多谢白兄几番相救,若他日远之想通了,定也是托了白兄的福。”
  侧目,恰巧对上白辞若有所思的眼神。他轻笑,不闪躲,不避让。眼中的平静,让人无法捉摸看清。
  良久,白辞低下头,将手中完成分类草药一一装进布包。
  “醒也好梦也好,都是你的事。我只是医者,只负责治好我能治的伤病。”
  说完,拎起布包转身往门外走。然而,移动的脚步在跨出门槛之前倏然停下,白辞没有转身,静默了良久,才缓缓说道:“之前我便告诉你切忌饮酒,你又何必故意惹得他不快?他毕竟是这北国霸主,为人臣子该谨记之事,聂将军怎会不知。那日在大殿之中的将军,实在令白辞感到可笑可怜。”
  言罢,再不停留大步而去。
  榻上,聂远之的目光看着那白色背影。久久,垂下的头不禁蹙起双眉。
  

9、心殇

  醒来后的几日,聂远之觉得他仿佛又被打回了冷宫,过着无人问津的逍遥日子。只除了定时来送药的白辞,还有自醒来后便一直对他扳起脸色,依旧照顾他日常起居的小萨子。
  他还是住在那个偏僻的院子,还是喜欢在冷风中躺卧闲亭,望看良景。
  所谓纷争,便是由得名利而起,应得权势而生。只不知为何像他这般的人,那高高在上的琳琅王偏要跑来招惹。
  经那夜宴之后,怕是自己令众人看尽了笑话。他聂远之倒是不觉得有何在意,想必琳琅王也该明白从自己这里得不到什么,又或者他还有其他心思暂且不提?
  有些古怪的情绪绕上心来。
  罢了罢了,他几次三番想要自己随遇而安。偏偏又因脑中不得安定,累了自己。如今总算那么静静待着,看似无欲无前,实则庸人自扰。
  被那自大高傲,强势蛮横的琳琅瑜邪占去点心思,还真是不该。
  “这般要叹不叹的模样,远之兄是在想什么?”
  这偏僻的院子该是乏人问津的,但若真有人要来,那也绝不是来观花赏月就是了。
  “裴相来此,有失远迎,忘见谅。”
  从躺变为倚,从倚再站起,这简单几个动作。聂远之却是慢吞吞的拖拉了半天。
  “呵呵,其实我一直都很佩服聂兄。客套话就免了,你觉得呢?”
  “既然大人那么说,在下自当遵从。”
  “你我年岁相差无几,你还小我几岁。这里也不是在朝堂,亦非面对王上,不妨就直呼名讳吧。”裴嗣衣踱步聂远之身边:“这北国的天气,哪里是那么快能适应的。远之大病未愈,还是注意点的好。”说罢,手中的暖炉就塞入了对方之手。
  聂远之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暖炉,接着轻笑道:“嗣衣看来也不像北方人,否则又怎么会出门在外常捧着暖炉?怎么说,过去我好歹也是一介武夫,这点冷我还扛得住。”
  “若你是想以此借口把暖炉还我,那就不必了。就算做是朋友相识一场的见面礼,之前有所突兀,如今可是顺理成章啊。”裴嗣衣一拍聂远之的肩膀:“都直呼我名讳了,怎么说也算是认可我这个朋友吧。”
  北国宫中的朋友?
  聂远之低下头,浅笑不语。
  “是裴大人来了啊!”此一时,屋里头的小萨子拿了一双棉靴走了出来。本来板着脸的模样,在看见裴嗣衣后瞬间转为了惊讶。
  “小萨子看起来挺精
  神的。”小萨子本是琳琅身边的侍童,裴嗣衣对他自然是颇为熟悉。看着他手中拿的棉靴,瞥及聂远之被长袍遮掩的双足,不禁微微蹙眉。“这棉靴……”
  “啊!”小萨子惊觉自己的任务,脸上又露出气鼓鼓的表情:“大人,你又不穿鞋乱跑出来。”几步小跑来到聂远之身前,伏下身子撩起他长长的下摆。
  果然,那衣摆下的双足赤-裸=裸的露在外头,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脚趾已经发红,显然被冻伤了。
  “让你不穿鞋,晚上这脚又该发疼了。”
  嘴里嘀咕着,手头上的动作可没有丝毫马虎。
  “小萨子大人,您就别每天嘀咕了,我这耳朵都快出茧子了。”
  “啊!你……你!大人你……”替聂远之穿上靴子的小萨子听闻对方的调侃后,吓得退后了好几步。
 他差点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就算只是个异国来的伏臣,那也是被王上亲封了官位的大人,是他的主子。
  糟糕,平日里对方才不会这般笑眯眯的对自己说出这番话。如今在裴大人面前,是想借机报复这几日来自己给他的臭脸色吗?
  小萨子越想就越紧张,心里也越怕越担心。
  “远之就莫要捉弄他了,他还小。”裴嗣衣来到小萨子身边,轻轻拍了下他的头:“下次不能再犯了,以下犯上,对大人不敬,在北国可是要挨鞭子受罚的。知道了吗?”
  “是,是。我知道了裴相。”小萨子低下头,后怕得双肩忍不住颤抖。
  “好了,下去沏壶茶,准备些点心去吧。”
  裴嗣衣的话音刚落,小萨子便二话不说,如蒙大赦般飞快离开。
  见此情形,一旁的聂远之忍俊不住,不由轻笑出声来。裴嗣衣无奈摇头:“跟个孩子计较,倒不像远之的作为啊。”
  “嗣衣对我很了解吗?”
  “哪里,只是这么觉着罢了。”
  天尚明,北风带来一阵寒意。手中捧着暖炉,终究是好过一无所物。
  “嗣衣的好意,我就却之不恭了。”将手中的暖炉抱紧,踏出几步,发现步子已经不那么僵硬。
  还是穿着鞋方便些,只是不穿鞋,更合他心意而已。
  “要去里头坐坐吗?”
  “客随主便。”
  裴嗣衣跟着聂远之进了屋内。这是他第一次进入王宫中的这座偏院,自然也是第一次涉足这简陋的木屋。
  干净整洁,就如同住在这里的人给他的感觉。
  “等小萨子来也不知要多久,要是不介意,我这里倒还有些温水。”话说这么说,但考虑周到的他已经将满了大半杯的水递到对方跟前。
  “今日来此,纯属探望?”
  支开小萨子,该是有些话,不想让琳琅瑜邪知道?裴嗣衣与琳琅瑜邪手足情深,会是自己多虑了吗?
  裴嗣衣端起茶盏抿了口水,回笑道:“今日才算见识到远之的心思慎密,我想我也不必多绕圈子。其实你与那个人很像呢,呵呵。”
  “那个人?”裴嗣衣指的是谁?
  “琳琅。”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他跟琳琅瑜邪相像?“裴大人为何如此想?”
  “我猜,你是不乐意了。你看,否则为何连称呼都变了?”前一刻还勉强能假意认作朋友,一不高兴就拉回来原来的距离。其实,光这点,眼前的聂远之就与琳琅很相似了。只不过如今的琳琅权势如日中天,不必再为了任何人虚伪客套,自然变现这一面机会也寥寥无几了。
  “我与琳琅认识十年了,对他不能说看得透,却也了解其六七份。远之,那日夜宴,是他做得过分,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奇怪,真是奇怪。堂堂琳琅王对一个伏臣质子做到事,还需要一国宰辅前来开导解释吗?
  “我不懂。”
  聂远之是真的不懂。
  “呵呵,因为怕你心底有芥蒂,所以来跑来做和事佬啊。”裴嗣衣说得是实话,他知道琳琅是不会做任何解释的,对于那日的所作所为。然而他也知道,那日之后的琳琅没有一天不在朝堂上走神的原因,究竟是为了什么。
  作为宰辅,他有义务来帮自己的王解决问题,早日令其恢复正常。
  “那人心高气傲,毕竟是一国之王。想必白辞也同你说过,近期不宜饮酒。我虽不知那日到底为何你会不听劝阻,然那人最初想的,也不过是白辞的那些话而已。”
  这话的意思是,琳琅瑜邪那日一再夺走自己酒杯的行为,并非蓄意挑衅,而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还真是……不可思议。
  聂远之以沉默应对,此刻,或许不是他该说话的时候。但裴嗣衣今日说的这番话,与那日白辞离去前对自己说的话,竟有类似的雷同。是巧合,或真如他们所言?
  琳琅瑜邪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自己总以为,他不过是想看自己笑话,想践踏自己的尊严,想借此让海清蒙羞,不是吗?
  “无论你信不信,那日的事,琳琅其实也很后悔。为人臣,我
  不便说王的闲话,但为人兄弟,我却见不得你们这般一再伤害彼此下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为何他越发听不懂了。
  裴嗣衣静静的看着聂远之,一时间没有回答,就这么让彼此保持沉默。
  他不知道现在将这些说给聂远之听,能让对方听进多少,又能信了多少。但他还是要说,不得不说。
  “将你从海清要来,并不是要让你真的成为北国的伏臣,作为一个棋子质子而已。若是如此,就不会要让你留在王宫,琳琅是个自负之人,他看不上眼的东西,是不会去碰的。远之昔日乃是海清的大将军,当今世上,能与昔日你齐名之人寥寥无几。就凭那份气度才华,我想此事远之也该是能想通的。”
  终究是忍不住冷笑以对,还以为对方想说什么,到头来是想换种方式来说服自己罢了。他相信这的确不会是琳琅瑜邪的意思,正如裴嗣衣所说,对方的自负不会允许他派人前来说出这些话。
  不过,来不来都无妨,说不说这番话也不会让自己有什么变化。他想做的,他依然会去做。他不想做的,那便是取了他的性命,让他早日解脱而已。
  “多谢裴大人今日的好意,我想我能明白大人的意思了。承蒙王上看得起区区在下。在下如今虽非海清的臣子了,可那毕竟是在下故乡。若大人与王上想让在下帮着北国打海清的主意,还是早日放弃念头吧。挂名的臣子,远之做得;卖国的贼狗,远之自认做不来。”
 “不,远之你误会了。”是自己说了什么让他误会了吗?还是说自己对聂远之的了解,着实还不足矣呢。
  “就如同大人所说,辨别是非的能力在下自认还有。之前在下也同琳琅王说过,在下已不配姓聂,若非要在下承认聂远之这个名,那么在下认了便是。但那也绝不在是海清的将军,不再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那个‘无敌将军’,这一点,还望大人明白。”
  这番话大大打击了裴嗣衣,似乎是戳中了某一点,令得他脸色再也无法好看,声音也冰冷下来。
  “是吗?便是你这样的人,我真是想不明白,燕离为何就能追随你。就算是死前,还不忘你的安危!”
  “砰——”
  一声响,接着便是瓷杯被扫落一地。失态之时,聂远之更是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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