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央说得动情,在座的将士们回想起故去的战友,心中热血激荡,神情恻然。
“第三杯酒,要敬在座的各位。都说我善于领兵,多有胜绩,但我知道如果不是将士们各司其职,奋勇杀敌,如果不是我们全军上下一心,哪里能一城一城的打过来,打到如今这个地步?”
沈离央说完,率先仰脖一饮而尽。
这时,一个副将站了起来,道:“末将提议,这第四杯酒,我们要敬将军。要不是将军的宏图大略,英勇善战,也就没有今日的我们。”
“敬将军!”
“好!”
沈离央举着满斟的酒杯,朝四面八方一一致意。“各位请坐,今日之宴不必拘束,只管尽兴便是。”
到四处走了一圈,又应酬了一番,沈离央才回到座位上。
“被灌了很多?”顾流觞估摸着这一圈下来,起码得有三四十杯之多。
“敬酒嘛,总不能不喝。”沈离央狡黠一笑,扬了扬手上的酒瓶:“事先兑了水的,也就一点点酒味。”
“真是狡猾。”顾流觞觉得刚才自己的担心有点好笑,“被发现也没有关系吗?”
“你瞧他们个个都喝得脸红脖子粗,哪还有闲工夫分辨我喝的是什么。”
顾流觞心中一时感慨良多。眼前这人也不过是双十的年华,以女子之身纵横疆场,既能与将士们豪气干云,谈笑风生,亦能与自己谈诗弈棋,运筹帷幄……真不知道这些年她是如何过来的。
她这边正感慨着,那边沈离央已拿着小刀,细细的切了一盘熟牛肉端到她面前。
“我猜你不吃太肥的,这都是挑的瘦肉。水里煮一下捞起来,沾点酱吃好了。”
“谢谢。”顾流觞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只好动筷夹了一点,放在酱碟里沾了一下,然后放进嘴里。
“怎么样?”
“嗯……这样的煮法虽然简单,但却保留了牛肉本身的香味。再加上这酱料,不仅没有夺去主菜的风头,反而使得香味更加浓郁,当真是妙不可言。”顾流觞昔日在府中吃惯了各种精致吃食,现下尝到了这种让食物回归本真味道的烹调方式,也不禁心生欢喜,连连赞叹。
沈离央见她如此,也是颇为高兴,又端过来一盘烧鹅,仔细的剥皮去骨,“你再尝尝这个。”
顾流觞夹了一块,尝后道:“这也奇怪,不咸,反而有淡淡的甜味。”
“这是按我家乡的做法烧的,加了茴香,八角等许多香料腌制,所以口味很特别。”
“原来如此,难怪和京……”许是气氛太过轻松,顾流觞险些就说了和京中的味道不同,幸而她很快反应过来,连忙改口道:“和经常吃的那些味道都不同。”
这时正好有几个人过来敬酒,沈离央侧了头,也不知是真没听清还是怎样,回头目光灼灼,“你方才,说什么?”
☆、尴尬
“没什么。”顾流觞神色自然。
她很明白如果表现出惊慌,反而会令对方生疑。更何况,就算沈离央真的察觉到她是从京都来的,也绝不会想到,一个手握兵权的重臣之女,竟然会堂而皇之的来到义军营里当军师。
这份胆气,实在不是任谁都有的。
“哦。”沈离央果然没再问什么,看了一眼她搁在一旁的筷子,“怎么,吃不惯吗?”
“不是,这些都很好,只是我晚上本来就吃的不多。”
“看你这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还不多吃一点。”沈离央往她碗里夹了几块肉,开玩笑的说:“不用替我节省,这点伙食还是供应得起的。”
顾流觞为难的看着眼前小山般的饭菜,她素来饮食清淡,这些实在是吃不下了。
“你们家乡那里,过年一般吃什么?”
顾流觞想了想,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会包点饺子。”
“饺子?”沈离央略一思忖,“我们那里不怎么吃这个,而且军里都是粗人,要包饺子也着实是不太容易。”
“的确是很麻烦,单单是皮,就要和面,擀面,还要分成均匀的薄片,又不能太薄,不然一下锅就都散了。”
“说的这么在行,难不成你会?”
顾流觞挑眉,“将军小看人么?我可不是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
“好好好,我家军师就是个通才。”沈离央又问:“你们一般都吃什么馅?”
“一般都是韭菜,白菜猪肉馅,有时也会包素三鲜,或者鱼肉馅,反正爱吃什么就包什么,这个倒没什么讲究。”
沈离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酒过三巡,只是喝酒吃菜难免无趣,就有人在一旁的空地上玩起了摔跤。
沈离央见顾流觞托腮看得入神,不由笑问:“军师难道对摔跤有兴趣?”
“呵呵,外行看热闹嘛。”顾流觞扬唇,指着正在互搏的两人,问:“你猜猜谁会赢?”
“嗯……应该是左边的陈都尉吧?他一身外家功夫纯熟,下盘极稳,一般人还真动不了他。”
“我看倒未必。”
场上的助威声此起彼伏,那陈都尉果真占尽上风,无论另一人怎么使劲都无法撼动他。
沈离央笑吟吟的说:“这回军师可能要失算了,这摔跤可不比别的,实打实的力量才是最重要的。”
顾流觞也不气恼,只淡淡说:“大概还有五个回合。”
“哎?”
只见不多不少刚好五个回合过去,那原本一直压着对手打的陈都尉忽然出现了一个破绽,被对手一把抱住了腰,猛地前冲几步,重重的摔出了场外。
顿时一片惊讶的吸气声响起,沈离央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你难道真的能掐会算不成?”
“交战的双方,如果有一方占尽上风,却讨不到半点好处,这个时候就要提防对方给你下套了。”顾流觞拿起杯子,慢悠悠的喝了口水。
“可是这变化未免也太快,之前明明毫无办法,怎么一下子就能轻易做到了?”
“四两都可拨千斤,更何况两人之间的差距,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大。”
“你是说他保留了实力?”
“其实将军刚才的话已经说到点子上了,陈都尉的最大优势就是稳扎稳打,所以只有当他以为胜券在握,乘胜追击,脚步虚浮之时,才有翻盘的希望。”
这时又有两个人上了场,沈离央不服输的说:“这次我猜左边的徐校尉赢,总不会每一次都输给你。”
那徐校尉体格健实,壮得跟头牛似的,看来也是个十足的练家子,所以沈离央才会那么有信心。
“那我就和将军相反好了。”顾流觞看了一眼右侧的那个人,不仅从容不迫,竟还主动提议:“不过只这么猜也无趣,不如加点赌注如何?”
“好极。”沈离央答应的很爽快,“要赌什么?”
“这个么……就由胜者决定吧。”
“那我可要开始想了。”
沈离央的判断主要基于对手下众将长期以来的了解,在这个方面上,她觉得自己的胜算和人生地不熟的顾流觞比起来,还是要大得多的。
场上的二人相对站着,只等一声号令响起就要准备开打。
沈离央全神贯注的看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右边的吴朔吴校尉,你是见过的吧?”
顾流觞点头:“当然记得。之前宛城一役,吴校尉表现出色,记了首功。”
“他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沉不住气,否则或许可堪大用。”
“的确还不够沉稳,也许是锋芒太露,反而欠缺磨砺。”
言谈间,开打的哨声响起,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沈离央自己也是个摔跤好手,很快就看出了端倪。
一贯性急如火的吴朔竟然没有一上来就抢功,而是耐心的调整着自己的站位和姿势,颇有些借力打力的意思。
“这吴朔怎么忽然就转性了?”沈离央正嘀咕着,看见一旁气定神闲的顾流觞,顿时反应过来,故作惊奇道:“莫非军师不仅能掐会算,还有能易筋洗髓的丹药?”
顾流觞白了她一眼,“若是有这东西,我早就自己吃了。”
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响起,结果已经无需再看。
“交战的双方,如果有一方占尽上风,却讨不到半点好处,这个时候就要提防对方给你下套了。 ”沈离央想起刚才她说的这句话,无奈的摇头,“敢情军师这句话说的不是陈都尉,而是我啊。”
顾流觞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了,又正色道:“承将军相让之美意,流觞只好笑纳了。至于拿什么当赌注,我还要好好再思量一番。”
沈离央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时辰,“那你慢慢想,我先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要是你有什么需要,找锦绣就好。”
沈离央说是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可是半个多时辰过去了,依然不见人影。
顾流觞自己坐在那里,也是百无聊赖,正出神间,只见一群人拿着酒,闹哄哄的朝这边走来。
顾流觞起身,对他们说:“将军有事出去了,诸位若是要敬酒,还是等会再来吧。”
那些人听了,也不走不动。神情有些奇怪,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又不敢说,最后在一起笑成了一团,把在最后面的一个人推了出来。
却是方才赢得了满堂喝彩的吴朔。
吴朔也不知是不是喝多了,满面通红。他局促的站着,挠了挠头,结结巴巴的说:“我想敬军师一杯酒,感谢军师对我的指点。”
那眼神里热切的真诚让顾流觞有点不知所措。“只是寥寥数语,怎能算得上是指点?该当是我感谢吴校尉当日的倾力相助才是。”她拿起杯子,“我不会喝酒,只能以水代之,敬吴校尉一杯,吴校尉不要介意才是。”
“不介意,不介意的。”吴朔连忙说。
一旁一个胆大的士兵笑嘻嘻的说:“吴大哥可是一直都很仰慕军师呢,他把军师写的字挂在墙上,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上次我打扫时不小心动了,可是整整被他骂了三天。”
吴朔脸上一红,斥道:“胡说什么!”
顾流觞的神色有些不自在。说了这么些话,若再不明白这个吴朔对自己有什么心思,她就不是顾流觞了。
当日在宛城时对吴朔的点拨,纯粹是出于惜才之心,而且说得现实一点,也有一些利用的意味——她初次独自领兵,手下需要一个能做事且不出差错的人,才能保证计划的万无一失。
况且,顾流觞虽然是个闺阁女子,但自幼饱读诗书,在父亲和哥哥们的影响下,眼界和见识自然与别人不同。在别的女子还在伤春悲秋,憧憬着如意郎君之时,她所关心的,却是政治、义理,是天下大势。
所以吴朔的这番含蓄的表白,对于她的心里没有丝毫的触动,反而觉得有些反感。
眼前的局势实在是难以收场,如果沈离央在的话就好了……顾流觞被自己忽然出现的这个念头惊了一下。也许自己是站在她身后太久了,渐渐习惯了那样理所当然的接受她的保护。
可是,那个人,真的会永远的站在自己的身边么?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拔剑相向吧。
顾流觞的唇角挑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正准备说点什么来缓和尴尬的气氛,抬眼间,看到人群的后面笔直的站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