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好看的眉毛此时轻轻皱着,不言不语,却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
众人也顺着她凝结的目光回头看去,纷纷让出一条道来。“将军!”
沈离央缓缓的走来,一直低着头,像是在护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等到走近,顾流觞才看清她手里端着的,竟然是一碗还散发着热气的……饺子。
☆、守岁
沈离央旁若无人的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小心的将碗放好,才抬起头来,锐利的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在说什么那么高兴?也说给我听听。”
在场的除了少数新兵以外,都知道这样的语气就是她盛怒的前兆,瞬间一片寂静,垂着头不敢说半句话。
“怎么,现在就都哑巴了?”沈离央冷着脸,抬手指着前头的吴朔,“吴校尉,你来说。”
吴朔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低着头说:“报告将军,我只是过来想敬军师一杯酒……”
“敬酒而已,需要这么大阵仗?”沈离央随手拈起一个酒杯,在地上重重的摔了个粉碎。“军师所在,如我亲至。大庭广众之下,你们就敢如此造次,是看军师柔善可欺,还是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众人这下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各自死死的盯着自己的鞋面。
“本来想着大过年的,由着你们去,没想到倒把你们惯得无法无天了。”沈离央冷哼一声,沉声道:“校尉吴朔,借酒闹事,冒犯军师,自己去领十军棍。其余人等,绕营跑三圈,给我好好醒醒酒去。”
众人听见要罚,反而如遇大赦,争先恐后的跑出去领罚,一下子就全都不见了人影。
沈离央这才坐下来,淡淡的瞥了顾流觞一眼。她的脸色比起刚才的阴沉铁青已经好了许多,但仍然可以看出还有余怒未消。
顾流觞还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也有些忐忑,斟酌了一会儿,才说:“他们其实也没有恶意……”
沈离央少有的打断了她的话:“你是觉得我罚的太重了?”
“军队是将军的军队,我又岂敢置喙?’”顾流觞没有被她吓住,而是从容不迫的说,“我只是想提醒将军,别为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
“你无武艺傍身,在军营这种地方,若是由着他们闹,一次两次,以后保不准出什么事。”
其实沈离央只说了一半,让她大动肝火的原因不仅仅是担心……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站在后面,看到那个吴朔用无比热切爱慕的眼神看着顾流觞的时候,一股无名的心火就那样无法控制的烧了起来。
当初得知锦绣和萧凌云的事时,她除了短暂的惊讶之外,就只剩下对锦绣能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的人的祝福和喜悦。可是到了顾流觞这里,怎么就不一样了?怎么就无法平静的说一句,吴校尉是个好人你如果和他在一起我很放心?
顾流觞不知道沈离央在那里纠结什么,事实上,她目光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离开过那碗饺子。“那个……是给我的吗?”
沈离央点点头,又摇摇头,“都凉了,等会让人倒了吧。”
顾流觞看着那碗饺子,因为放凉了,饺子皮上凝结着一层水汽,有些甚至因为紧紧贴着而糊在了一起,看起来卖相并不好。再看形状,一个个圆乎乎的,几个角都对不齐,和她从前吃过的那些相比,实在是可以用丑陋来形容。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起来放到嘴里,细细咀嚼着。馅料是最简单的白菜猪肉馅,却处理得很是用心,剁碎之后拌油,还加了少许切丝的香菇来提味。只不过可能馅料和汤里都放了一倍的盐,使得味道过于咸了。
顾流觞抬起头,正对上沈离央隐约含着期待的目光,顿时明白了这碗饺子是谁包的,不免油然生出了感动之情。
“还不知道……这饺子是谁包的?”
沈离央迟疑了片刻,然后一本正经的说:“今天伙房去外边请了几个师傅,有个正好会包饺子,我就让他做了一碗。可勉强还能入口么?”
见她不认,顾流觞也不点破,只故意皱了眉,“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有点辣,师傅可能把菜油错拿成了辣椒油吧。”
沈离央果然中计,立刻急了起来,“怎么可能?我拿的时候明明有特地看的。”说完才觉失言,又道:“我是说,帮师傅拿的时候。”
“可能是我的错觉吧。”顾流觞又吃了几个,薄唇轻挑,“奇怪,现在又没有了。”
沈离央明白自己大概是又被她给耍了,只好无言的看着她快速而不失优雅的把一整碗的饺子都送进了肚子里。看着看着,唇角不禁挂了笑,原来看着自己做的东西被这样吃完,实在是一件无比愉悦的事情。
顾流觞一脸满足的把饺子解决完毕,放下筷子,双手合十道:“将军可以带我去见一见那个师傅吗?我想亲自谢谢他。”
“不过是一碗饺子而已,也值得亲自去谢?”
“这不是一碗普通的饺子。”顾流觞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我曾经问过我母亲,包饺子既然那么麻烦,为什么还要包呢?我母亲说,是因为包在里面的不仅仅是可口的馅料,还有一份美好的心意。现在有一个人将这份心意赠予了我,你说我该不该去谢谢他?”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礼数周全,沈离央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去反驳。
在认识顾流觞之前,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口拙的人。这个聪慧的女子,总是能用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说得自己心服口服。
“好吧,我带你去。”
沈离央带着顾流觞在外面左转转,右转转,绕了好大一圈,才来到了伙房外。
推开虚掩着的木门,沈离央探头进去瞧了瞧,看到里面空无一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么晚了,师傅应该是回去了。”
顾流觞将她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忍着笑说:“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
为了不被发现自己来时绕了远路拖延时间,沈离央只好又东走西拐的绕着路走。
在经过一条横穿营地的小河边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顾流觞开口了:“走了这么久,有些累了,不如在这里歇会儿吧?”
她的体质不比沈离央,走了这些路,已经有些气喘。
于是两人就在河边松软的草地上坐下。
远处的营房灯火通明,映照在河面上被切割成了粼粼的碎光。偶尔有树叶飘落,涟漪便一圈圈的荡开,令人的心仿佛也跟着荡满了温柔的波纹。
安静的坐了一会儿,顾流觞忽然说:“将军欠我的赌注,我已经想好了。”
“嗯?”
“就罚将军陪我守岁吧。”顾流觞轻轻一笑。眸光比粼粼的波光还要明亮,笑容比轻漾的涟漪还要温柔。
“乐意至极。”沈离央有些不自然的别开眼,“只是不知道这岁要如何守?”
瞧见她白皙耳后浮现的一丝薄红,顾流觞心念一动,“不如我们都闭上眼睛,等到新年的钟声响起再睁开吧。”
“为什么要闭着眼睛?”
顾流觞想了想,“将军听说过灶王奶奶的故事吗?”
沈离央摇了摇头,她就继续说:“传说有一次王母娘娘带着一个女儿下凡到人间,这位公主看到了一个给人家烧火做饭的穷小伙子,很是喜欢,两人情投意合,后来就私定终身了。”
“私定终身?要是被玉皇大帝知道了怎么办?”
“玉帝得知以后很生气,但又已经没有办法,索性就封那个穷小伙子当了灶王,那公主就成了灶王奶奶。灶王奶奶很体谅人间的疾苦,总是从天上带东西到人间来。玉帝知道了以后,就只准她在腊月二十三这天回一趟天宫。灶王奶奶在天上收拾了许多东西,拖到年三十这天才回人间。回来时天已经黑了,百姓们都很感激善良的灶王奶奶,所以都燃着烛,放鞭炮,等着灶王奶奶归来。”
沈离央认真听完,说:“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冰冷神袛相比,这灶王奶奶真是善良可亲。”
“嗯,所以在守候灶王奶奶下界时,我们应该诚心的闭上眼睛,在心里说出对新的一年的祷告和憧憬。”
“原来如此。”沈离央信以为真,听话的闭上了眼睛,默默祷告起来。
顾流觞也假装一起合上了眼,却在不久之后就重新睁开了。
眼前这个人她绝不陌生,只是却很少有能够这样肆无忌惮的看着她的机会。
长发一丝不苟的用头巾束着,露出了年轻光洁的额头。五官的轮廓非常锐利,斜飞的剑眉下,长长的睫毛仿佛是蜻蜓的双翼,随着呼吸轻轻抖动着。嘴唇的颜色很淡,又很薄,总是紧紧的抿着,像是藏了什么无法化解的忧郁一般。
顾流觞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复又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沈离央祷告完,觉得这样坐着实在有点奇怪,也偷偷的睁开了眼。
眼前的顾流觞双目紧闭,恬静的坐着,犹如一座切割完美的大理石像。
她的长发柔顺的垂下,单从那柳叶般的双眉,就能想象出一旦睁了眼,该是怎样的顾盼流转。胭脂色的唇角总是噙着一丝微笑,就像花瓣晕染开的痕迹,让人经不住想去采撷……
沈离央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莫名的觉得有些呼吸不稳,心跳加速。她慌乱的调整了坐姿,迅速闭上了眼。
月光如水,月冷如银。
空气中还是沉默,只有夜风沙沙,夹带着远处明明灭灭的喧嚣。
可是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军师。”
“嗯?”
“我没有家,也不知道想家的感觉是什么样……只是听别人说,如果在异地能够吃到家乡的吃食,心里就会好过一点。”
“……这里很好,就像我的家一样的。”
“那就好。”沈离央沉默许久,又像叹气一样低低唤了一声:“军师。”
“嗯?”
“等回去后,也给我写一幅字吧。”
☆、杏花
到了年初五这天,节庆诸事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安乐王崔广胜便命人来请沈离央初十过骧城一叙。和往年一样,一同请的还有几位安乐军的头领。
从留城到骧城大约是两三日的行程,沈离央将诸事安排妥当后,在初七这天上了路。
骧城是安乐军的政权所在地,也是最早确立的根据点,比别的地方景象自然是不同。
尽管天才蒙蒙亮,就已经有商贩挑着担子在街上吆喝。年节后百业复兴,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也还带着节后的余庆,一派繁荣之景。
沈离央平时私底下出行为了骑马方便,不引人注目,一般都是扮作男装的。她女装本就英姿飒爽,出人一等,此时作了男装打扮,更显文质彬彬,气度风流,引得路人纷纷注目。
青石板长街上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沈离央牵着马慢慢走着,在一个卖杏花的小摊前停住了脚步。“这花怎么卖?”
卖花的姑娘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怯怯的说:“一文钱一朵。”
拿出一块碎银放下,沈离央挑了几支白里透红的执在手里。
“不用这么多的。”小姑娘急忙把那块碎银推过去,“这么多,买下这所有的都足够了。”
沈离央低头轻嗅手中的花,轻笑道:“金银有价,花香无价,我觉得很值得。”
刚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