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取琵琶来。”
“不必麻烦,就这样唱就行了。”
顾流觞闭上眼睛,酝酿了一下情绪。不知为何,眼前浮现起许多情景……是宛城下,那人一袭战袍血迹斑斑,纵马飞驰而来的样子。是行旅中,那人扮成一个普通士兵,在自己身旁压低帽沿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是城门外,自己将她伤得体无完肤,她惨白着脸,却还朝自己伸出手的样子。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余逍转过身平躺着,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那不是骤雨,而是一场在她心头下了二十年的倾盆大雨。如今这场雨,终于可以停了。
天光破晓。
昨夜两人都睡得极沉。对于顾流觞来说,这也是她来了这里之后睡得最安稳的一夜。这样的后果就是直到服侍的人小心翼翼进来催促时,两人才匆忙起身。
那些下人原以为她们是一晌贪欢才睡得迟,见到余逍没睡在床上,脸上明显都有些讶然的异色。
幸而余逍脸皮比城墙还厚,一边穿外袍,一边随口对一个丫鬟调笑道:“你们小姐从前在家脾气也这么大么?我不过是缠人了点,也不能把我踹下床啊。”
一屋人都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顾流觞更是面红耳赤,然而知道她是不想让人到外面说闲话,也没说什么。
等用过早膳,余逍从怀里取出一张叠着的纸,递给顾流觞。“这个送你。”
顾流觞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张和离书。
“我已经按了手印。虽然这东西没什么效力,不过将来你若是再嫁,凭它也可免些麻烦。”
顾流觞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把东西收起来,又到房里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我也有东西送你。”
“什么?”
余逍定睛一看,原来是昨日她在缝的那个,此时拆出来一看,原来是一顶墨绿色的毡帽,简称……绿帽子。
余逍的嘴角抽了抽,拿起来往头上戴了,压低了些,正好盖过额头。“夫人好手艺,感觉暖和多了。”
顾流觞也笑。这本是缝来气她的,谁知戴上一看却是合适得很,就像是照着模子做出来的一样。
“回京路上,会有个和我肖似的替身与你同行。沿路关卡的官员多半没见过我,就算他们看出破绽,你只须拿出太尉千金的架子吓他们一下就是了。随行两个副将俱是我的亲信,有事也可与他们参详。”
这替身本是余家的人怕她的女子之身被发现,特地寻来以备万一的,没想到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我明白了。”
余逍披衣起身,“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顾流觞点点头,发自内心的说:“保重。”
“你也保重。”
身前铁马冰河,身后黎明破晓,将行处,暮霭沉沉楚天阔。一转身,也许就是生死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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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朝廷的水战中,沈离央派上了先前萧凌云的旧部打先锋。这些人因着曾经反叛的身份一直受排挤,如今被不计前嫌的重用,都热血激荡,更想做出一番事业来表达忠心。
安逸惯了的朝廷军如何见过那种不要命的打法,不出几日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水路已然无法守住。
几场水战之后,义军主力顺利渡江。至此,距离京都的距离,仅剩一道蜿蜒曲折坚不可摧的外城墙。
义军帐中。
沈离央拿起刚呈上的急报看了一眼,淡淡说:“龙骧军回朝了。”
塔莎的脸色遽变,这时阿曼也取了封密报上来,她仔仔细细的读了几遍,这才绽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笑容。
“回程兵力过半,最要紧的是主帅余逍也在列,这是千真万确了。”
“边防兵力锐减,你那批在边境虎视眈眈的大军,应该差不多要大举进犯了吧?”
“呵呵。”塔莎笑笑,虽然事情发展到现在都是由自己促成的,可是只要一想到那个孤傲如一匹雪狼的人也被玩弄于指掌中,她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咱们也得抓紧了,别等他们的援兵到了,都还没把城拿下来。”
“你宽心就是,城破也就在这两日了。”
“哦?”塔莎将信将疑,“昨日不是攻了几回,都无功而返么?我还奇怪那些兵都是软骨头,这城墙倒是坚实得很。”
“这是太祖当年亲自监修的,自然坚实了。”沈离央勾唇,略有些嘲讽。“我手下有两位能工巧匠,进献了几个有趣的东西,准备明日去试试威力。”
“什么东西?”
“火炮车。”
“火炮车?”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塔莎也不由一惊。改良过的投石车威力就已经非常惊人,若是再装填上火弹……那场面简直是不敢想象。
“这倒新鲜,可否取图纸一观?”
沈离央却不动作,只笑笑,说:“图纸现下也不在我手上,待明日阵前一看不也一样。”
塔莎打量着她的神色,幽幽道:“我却小瞧了你。”
“哪里哪里,不过是手下人卖力罢了。”
沈离央眯了眯眼,假装听不懂塔莎说的,究竟是那几架火炮车,抑或是她这个人。
☆、改朝
四月,安乐军营中巧匠刘天贵、刘天喜二人进献新式火炮车数架。叶王大悦,重赏之。
数日后,火炮车应用于攻城战中。此车比之原先惯用的改良投石车更为霸道,一次可发射数枚炮弹,威力惊人。所过之处犹如摧枯拉朽,墙倒瓦崩,哀声遍野。
密集的轰炸本就让守军们高度紧张,轰炸过后燃起的大火更是让他们疲于奔命。集势猛攻了两日一夜后,城防终于现出颓势。最后关头,叶王沈离央不顾劝阻亲上前线指挥,衣不解带,与众将士共生死。义军士气大振,韶军则越发萎靡。
最终,城门告破。
数百年王朝气数已尽,千秋万岁,终究只是一场泡影。
等清点完伤亡、俘虏,安排大军进驻,将四面的局势都控制住之后,沈离央才以胜利者的姿态率军从正门而入。
攻占宫门、追捕皇族的事情全权交给了柳开阳负责,现在她有更想去的地方。
城中所有的街道都空无一人,只有宽阔平整的大道和鳞次栉比的空摊位,还能窥见往日繁华的痕迹。
越往内城走,越是高门大户林立,大门紧闭。在这些既得利益者的眼中,为平民百姓谋福祉的安乐军自然不是义军,而是破坏了他们的特权的匪军。
在前往太尉府的途中收到消息,顾长青这只老狐狸已经在前天夜里举家潜逃,如今只留一座空宅。
听说被这朝中首贼给逃了,众人都很是懊恼,沈离央却不以为意。她深知顾长青这种人虽然擅于权术,可那是在身居高位的基础上。一旦失去了手中的权力,他就连自保都困难,更别说兴起什么风浪了。
不过既然人都跑了,太尉府也没什么可去的。沈离央眯了眯眼,对前面引路的人道:“不去太尉府了,去定国公府上瞧瞧。”
黑压压的重甲士兵将国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地上横七竖八净是负隅顽抗的侍卫的尸体。雪白的墙上溅满了鲜红的血迹,门前太祖御笔亲赐的牌匾也被取下,像垃圾一样被扔在了地上。
沈离央慢条斯理的走进去,坐在前厅的主座上。不一会儿,曾经高高在上的贵族们和他们的妻眷子女就都被五花大绑着押过来,在厅中跪成了一排。
沈离央冰冷的目光从那些或惊惧或愤恨的脸上扫过,淡淡问:“怎么独不见余清?”
负责搜寻的士兵队长拱手道:“余清大约是躲起来了,属下正着人加紧查找,请将军稍等片刻。”
“嗯。”
等了一会儿,人没有找到,却是来报说在后院发现了一条密道,里头似乎另有乾坤。
“密道?”沈离央一问出声,只见在场的余家人脸上都神色各异。她心知余逍必定在那里了,便起身径直往后院走去。
等去到后院,才发现事情也许没那么简单。密道的入口是在一个“井”下,看着是个井,可是里面没有水,反而像是地道的入口。
沈离央点了十来个兵沿着梯子下去查看,过了一会儿,那些士兵上来了,还押着七八个衣衫破露的女人,走在最后的,正是余清。
此时的余清也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哪还有半点之前风度翩翩的公子风范。
“报告将军,底下是一个大型的地窖,表面上是用来储酒的,实际上应该是作为寻欢的场所。”
沈离央点点头。她走近了几步,脸上似笑非笑。
“余公子,别来无恙?”
余清抬起头看她,眼神却是迷迷蒙蒙的,瞧了半晌,才如梦初醒。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沈离央挑眉,转身问道:“他这是怎么回事?”
“禀将军,发现此人时他浑身发热,精神恍惚,极可能是服用了五石散。”
“五石散?”
五石散是一种邪药,服后会令人产生幻觉,更会损害身体。可是因为这种东西对于房中事有助益,所以暗地里其实很受一些贵族的推崇。只是难以想象,余清这种在京城呼风唤雨的王公贵胄,竟也空虚堕落到需要依靠药物来寻求刺激。
沈离央瞥了一眼旁边那群惊慌失措的用破布遮掩着身体的女人,淡淡问:“你们是他从什么地方买的?”
原本以为这些是被赎来的烟花女子,谁知她们却突然哭起来,抽抽噎噎的说:“我们都是良家女子,全是被掳来的。”
“掳来的?”这下不止沈离央,在场的人听了都是非常震惊。
“他派家奴把我们捉来,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每日供他取乐,还威胁我们如果不配合就要杀我们全家。”
沈离央的脸色沉了沉。原以为这余清只是私生活糜烂,没想到竟还做出了这种禽兽不如的事。一想之下又觉得讽刺……在感情上,原来自己就是输给了这种徒有其表的人渣啊。
“去找几身衣服给她们换上,然后一一好生护送回去,切记不可扰民。”
“是!”
士兵们将那群可怜的女人带了下去,就算他们早先可能有什么邪念,可是听了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只要是个人就难免生出恻隐之心,更别说去趁火打劫了。
等把剩下的士兵也遣退后,沈离央才慢慢走到余清面前,用剑锋指着他的脸。
余清此时的意识已经清醒了一些,瑟缩在角落不断嘟囔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只要不杀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沈离央冷笑。果然人越富有越怕死,不像她这种出身低微的人,只有一条命可以挥霍。
剑锋挪了一寸,正贴上他的鼻尖。
“说,之前为什么退婚?”
“退婚?”余清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不知道沈离央和顾流觞的关系,只以为她是要调查自己与大奸臣顾长青是否有瓜葛,忙道:“我和顾家的婚约当初本就是场面话,不是真心应承的。至于后来,听说那个贱人婚前失贞,不知和什么野男人搞上了,我就借机退婚了。”
他心想顾长青是义军讨伐的首恶,而自己只是个没什么实职的贵族,只要把关系撇清了,兴许还能捡一条命,所以就一个劲的诋毁顾流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