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如也端起酒杯,三年前,随着付子祺的锒铛入狱,自己就像忽然被泄了一口气。活动照旧,心思却不在上面了,到处打探付子祺的消息,还要装作漫不经心。听说赵家的官司,樊如虽然明面上不好劝阻,但已经做好准备为付子祺打通关系,也想办法叫人给她保留学籍。如此种种,都在聂贞明一句话里打消了。
樊如能看得到付子祺的痛苦,相形之下,即便是樊如也感觉到自己曾经实实在在的痛苦变得寡淡无味。
聂贞明难得地回来吃饭。樊如从前同高校没什么接触,忙着托人找关系,连做什么菜都没有同阿姨叮嘱。聂贞明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冷不丁问樊如怎么对教育这行也热心起来。樊如陪着小心,聂贞明也只是冷笑一下。
赵家那个官司,法院里已经有定论了。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之前跟那个人走得近了,这时候更应该避避嫌。
“不要叫人说,人以群分。”
作者有话要说:
☆、名分随面妆洗去就此分离
人以群分。樊如听着觉得可笑。
樊如这个知名的聂家的姨太太,被捧成当红的人物,给往来的政客商人牵线搭桥,不过因为可以在聂贞明耳边吹个枕头风。自己的弟弟也不过是因为可以不怕脏地替聂家收拾些不怎么合身份的事务。就算母凭子贵,就算自己和本家兄弟再三努力,在旁人眼里,只不过是机关算尽太聪明。樊如她够不上做聂贞明的夫人。
付子祺呢?付子祺是什么样的人?在当年樊如心里有清晰的答案,她聪明,单纯,上进。但眼下全都似是而非,就连曾经发生过的,也模糊不清起来。
“来吴都是……逛几天,还是打算长待?”
付子祺打断了樊如的失神。
“有个活动,过几天就走。”
“哦……”付子祺想说可以陪她转转。又觉得全无必要。摆起事务性的标准笑容,给樊如倒满酒。有一瞬间,心口酥麻,付子祺回忆起三年前同樊如偷情的自己,那时候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大勇气和骄傲,是她面对樊如的予取予求的全部资本。
凌晨站在落雨的全无行人或者出租车的富人区街头,彻夜无眠等待一个可能根本不会出现的短信,或者是眼看着她和利益相关的人调情装成无知无觉的模样……
何况还有那些照片?
就算裹足一样扭曲着心意,时刻谨慎,还是被捉到证据。当初为了那些照片付出的惨痛代价,付子祺只是想着,就知道自己撑不住再来一次。
樊如同付子祺碰杯。酒杯叮地轻响,樊如一瞬间记起付子祺初来自己的派对时单纯的青春,然而眼前暗紫色灯光里梳着轻佻发型化着浓重的烟熏妆的付子祺,伙同三年沉积的寂寞,激起樊如的愤怒和失望。樊如只觉得付子祺变了太多,或者她原本就是这样一个无法看透的人。
付子祺想自己实在太自作多情。樊如只是来看看,没有任何表露。她何曾有权利决定两个人关系的存续?
付子祺一口气把酒灌下去,心一横,
“樊姐,喝完这杯酒就回去吧。在吴都玩得开心。”
樊如没想到付子祺这样决绝,幽怨道,
“三年前你也是这样,什么都没说,就叫我先走。”
付子祺对樊如的神情装作视而不见,却也清晰地回想起那个被烟气充满的茶室。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付子祺苦笑着站起来:“我确实没什么话说。”
“好……”樊如深吸了一口气,仰视着付子祺,付子祺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里阴晴不定。“但我有话说。付子祺,至少,你不该继续在酒吧里。”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付子祺看着樊如,微微皱眉。
樊如看得出付子祺是认真的。之前在朋友那个酒吧,付子祺也是认真学调酒的。那时樊如虽然不以为然,还不至于觉得有什么问题。
“就算你喜欢,以后呢?你觉得自己适合吗?能混一辈子?”
付子祺听着樊如这样说,感到难以置信。一直以来,樊如仿佛对人的出身全不看重,却用“混”这样的字眼指责自己。
“你认为我应该做什么?”
樊如缓和语气,
“我只是想,你当初说很不容易才学到的专业。现在要放弃吗?”
头脑里好像被钻出一个裂痕,起初是一个点,却有无限的回忆像要决堤的奔流一样,一幕幕喷涌而出。付子祺不知自己为什么说过这样多。为什么樊如记得这样多。
“你要给我提供一个offer么?”
“可以想办法,总有办法可想。”
付子祺轻蔑一笑。樊如没办法把眼前这个与记忆里爱惜羽毛的付子祺相比,此时此刻,只能感到她的颓废。
“你自己有想过吗?都不敢尝试?”
付子祺喉头滚了滚。
“是要我求你吗?然后用什么回报?以身相许?”
声音很轻,樊如却听得一清二楚。
不等樊如反应,付子祺很快地接着说,
“如果这就是你想听的,那我告诉你,我刚刚从牢里出来,能找到这个已经是运气。”
“子祺……”
付子祺想要扬起嘴角,身体却颤抖起来,
“过去的事就算了吧,我们不是一类人。”
“你是什么人?”
付子祺盯着茶几前一小块褐色暗纹的地毯,“我?我从来不是那个赵家的小姐,没有拿到学位证书,没有去海外继续读书,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标签,也压根不该认识你。樊姐,你应该知道的,我一无所有,跟所有你看不见的小人物一样,什么都可以做,什么脸都可以不要。”
“你!”樊如感到自己的节拍完全被打乱了,听到的是意想不到,说出的也是毫无准备,“你用不着这么说自己,也根本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
“你看到什么我确实不知道。但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你高高在上,而我只是一个诈骗犯。蝼蚁尚且偷生,就算我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牢也坐了,你还是省省口舌吧。”
樊如被噎得说不出话。付子祺只是斜着脸,颈子上的大动脉突兀地绷起。
“诈骗犯。呵。”樊如指着付子祺脖子上隐约的绳子,“那也是假的么?你母亲给你的玉佩,那也是假的吗?你说赵衍凭它认了你。你说你隐约的童年记忆。你给我讲的,是编故事吗?”
付子祺下意识地摸到玉佩,塞进衬衣里。那块因为玉质差不配衣服而在那一年里频频被摘下的玉佩。
并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错误,只不过不合时宜。什么都不曾发生时,可以急切地对樊如剖白内心,现在却只能深深埋藏。付子祺不知道,当初的自己在樊如眼里是否一如白璧。而现在,就算是回忆,再不会有什么无瑕。只好拼得玉碎。
“那些……都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到底发生什么?你那晚找我问的,是什么?是不是跟我有关?”
付子祺闭上眼,泪水扑出来,她猛地把眼泪抹掉。
“都是假的,好吗樊如。你跟我,就这样吧。”
“都是假的?”樊如深深地喘息,“那你真会骗人。我竟然看不透。”
“不管在你眼里是什么,过去的付子祺已经没有了。算我求你,不要追究了,让我忘了吧!”
樊如直直看着眼前乖戾的付子祺,感到不可抑制地愤怒,
“所以你在我面前,也都是装出来?”
“樊如……”
樊如像等待付子祺一个答案,却没有力气提问。
“我永远……不可能是你想的那样。”
付子祺只能作答。
樊如张开口,发不出任何音节。猛地吸气,
“呵,你那套在纸巾上画像的把戏在多少人身上练过?你……很可以。难怪赵家也要被你骗了。”
付子祺摇着头,始终不看樊如。虚情假意也好,如果过去种种都浸满深情,叫人如何不伤心?
“随便你了,樊如,是我错了。我还以为……”
付子祺的声音戛然而止,从制服贴着心脏的内兜里摸出那块玫瑰金的表,尽可能轻地放在茶几表面。
或许就是为了这时候能干干净净地还给樊如。三年前随手带着七百多的现金,三年后这点钱居然要对付着过两个月日子。到底和上学的时候不能比,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预支试用期的薪水,软磨硬泡求房东少押半个月房租。只不过为了不把这块表当掉。
樊如盯着静静躺在茶几上擦得干净的金表,头脑里一片空白。
付子祺只是转身拉开包厢门。
“拿走!”
樊如的声音被付子祺关在身后。
付子祺踉跄地穿过走廊,扑开洗手间的门,贴在冰凉的玻璃墙面上,强烈的晕眩让她不得不紧闭双眼。身体好像在疾速旋转的转台上,全身上下都不听使唤。实在太久了,口袋里连药都没有。感到恶心,却只能无力地干呕。
一点点下滑,瘫软在瓷砖的地面上。
太过突兀,太过猛烈。付子祺毫无准备。监狱里黑暗的记忆蒙在心头,恐惧像一张嶙峋的只剩骨头的怪手,紧紧攫住喉咙。
以为早已痊愈,却像忽然被拖进泥沼深处,付子祺试着回忆曾经是怎样穿过漫长的痛苦,却单纯地被痛苦的回忆抽干力气。眼泪无知觉地滑落,意识几乎剥离。隐约的,在层层浓雾里,付子祺抓住一瞬的思绪。
还好樊如不曾看到。
乐队激情的音乐声好像隔着一层,空气里散发着的荷尔蒙好像与叶舟绝缘。头有一点涨,掌心贴着吧台,拇指也跟着节奏打起节拍。心里却好像有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无底洞。
人的感情是为自己而发,没有感情的时候,甚至要花钱在电影、小说、酒精,这些虚幻的东西里凭空创造。却为什么真正有的时候,还期待回报?
叶舟抬起头,一眼看到从楼梯上下来的樊如。隔着很远,光滑的料子勾勒着樊如动人的曲线。樊如站定了片刻,远远眺望了一阵,没有找到预期的目标,犹疑着,最终离开了。
乐队休息,付子祺还没出现。叶舟穿过人群上了二楼,缓步走过每个包间门口,一无所获。
叶舟走到走廊尽头,化妆台的巨大镜子周围装饰着戏班后台一样的灯泡。叶舟有些困惑,索性转向洗手间,门却忽然被拉开了。
付子祺看到叶舟怔了一下,拉开门让在一边,侧着头,不与叶舟视线交流。
洗手间的灯光也没有亮多少,叶舟还是明显看到付子祺袖子沾湿一片,洗手台倒是干净,像是被擦过了。
叶舟感到撞破了付子祺的狼狈,好像撞见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就以新伤医旧患
从十一点到两点,付子祺面无表情地从吧台这头游到吧台那头,其他几个都有偷闲的时候,她只是盲目地被指使着。
叶舟捧着酒杯看付子祺修长的手指摆弄着酒具和一瓶瓶液体,动作娴熟,却反显得有几分落寞。
“陪我喝一杯。”
叶舟笑着一手撑在吧台上,另一只握着古典杯,指向付子祺笑。
没几个客人,要打烊了。
Jack说我陪你,叶舟只是笑着摇头,喊起来,“喝一杯!Ricky!”